盛夏的风悄然吹过，晃眼间原来已过去了一整年。今天是6月25日，程乐的忌日。
周喜坐在开往松水的动车上，看着窗外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天空，思绪来来回回地飘荡。
此刻迎着曝晒的阳光，那些在阴暗的幕幕场景似乎不再晦涩，梦中潮湿浓稠的铁锈味此刻也被窗外干燥清爽的青草香所掩盖。
周喜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余光瞥见手机屏幕亮了，她解锁，看见了沈彧舟发来的消息。
Barco：昨天听老郭说等期末考完要去临康集训了。
X：临康？
Barco：往年也都在那边。
X：大概多久？
Barco：40天。
X：有多少人？
Barco：全省的竞赛生都在那，还包括好几门竞赛学科，估计人不少。
X：以你的水平，即便不去，也能拿奖。
Barco：这么看得起我？
周喜打字的手顿了顿，左右手的拇指相互摩挲了几下。沈彧舟的确有这个能力，况且以他的性子，平时连课都懒得上，让他花上一个多月在那呆着，他能乐意？
X：是啊，沈老师。
周喜发出去这条消息之后，那头迟迟没有回应，她心想许是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周喜正准备收起手机时，新消息却闯了进来。
Barco：那也得去照顾照顾我的乖徒儿。
周喜面上微微发烫，这几个字放在一起，她都能想象的到沈彧舟的神情，漫不经心，又不大正经。沈彧舟，你别瞎撩我啊。
周喜没打算回应他这条消息，但对面的人却又发来一条。
Barco：朋友送了我两张今晚Live House的票，去吗？
X：今天有点事儿。
似乎是怕沈彧舟误会她并不乐意，犹豫了几秒，周喜又补了一句。
X：我回松水了。
那头很快回复。
Barco：那就下次。
周喜收了手机，仰头靠在座椅的后背上，思绪纷乱。她努力想要放空的大脑里却驱散不开沈彧舟的身影。那个在夏天出现，永远站在阳光下的少年，似乎与她之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面对那从未有过又无可名状的莫名心绪，她有些无措却又有些沉溺。
列车的广播响起，车已到站，她恍然回神，来不及细想，匆匆下了车。
周喜回到家里，崔姨已经做好了午饭，周婉欣和程建为听见声音从卧室里走出来。
“嘻嘻回来了啊。”周婉欣笑容温婉，看起来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
程建为接过周喜的书包，替她放在一旁。
周喜笑了笑：“你们刚才干嘛呢？我一进门就听见里边儿动静。”
程建为看了眼周喜，一如平常神色：“这两天和你妈把你姐的房间收了收。”
周喜脸上笑意一顿，往卧室方向走去。
她停在程乐的卧室门口，书桌干净整洁，那些课本、书籍、文具、水杯全都已不见踪影。原本堆放在桌上的一些小巧摆件也被归拢安置在了其他的位置。
她走进两步，弯了点腰，用手碰了碰盖在床上的防尘布，床头的娃娃已然不见，枕头下的那本小说也不知道被收去了哪里。只剩下床头柜上那两张合影，孤零零。
“你姐的东西一直没时间收拾，就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她的书和一些学习用品我们都收好放在了杂物间。以后这间卧室就当客房了。”程建为解释道。
“哦...好。”周喜有些呆愣地应了声，眼睛还在四处打量着房间里的方方寸寸，似乎是在寻找程乐留下的痕迹。
“你妈最近情况也好些了，医生建议我们换换家里的环境，总看见，不利于你妈的病情恢复。”程建为看了眼站在餐桌旁的周婉欣，复又转而看向周喜，“该走出来了，嘻嘻。我和你妈妈也都在往前看。”
周喜含糊着“嗯”了一声，目光留恋着看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吃过午饭，三人去了墓园。
过去一年，程建为和周婉欣平时也时常过来，周婉欣无数次跪坐在程乐的墓前崩溃过，如今却已能保持着体面。
程建为在墓碑前摆满了黄菊，一年过去，他肉眼可见地老了很多，头发里掺着白丝。
他一边动作一边努力地挤出笑容说道：“乐乐，爸爸给你带了你爱吃的桂花糕，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已。”话语间都是作为父亲的不舍与心疼。三言两语之后，他便没再说什么，怕自已止不住泪意。
周婉欣正帮着擦拭墓碑上的灰尘，也跟着说道：“乐乐，爸爸妈妈带着嘻嘻来看你了。妈妈最近好多了，梦里见到你都还是你小时候的开心模样，你有空就来我梦里陪陪我，你在那边要过得开心一点。嘻嘻这次特意回来，就是想看看你，你们姐妹俩感情最好，你在那边要保佑你妹妹，无灾无病，万事顺意。”
她带着隐忍的哭腔哽咽着，纵使泪眼斑驳，也努力克制着，保持着嘴角的笑容。似乎是在向程乐证明，你看，妈妈真的好起来了。
周喜僵直着身体，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女孩面容清瘦，带着青涩的笑容，眉眼温柔。
她眼眶发烫，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往日一幕一幕的场景似千涛骇浪般铺面涌来，最后只留下那破败楼房中让人惊恐又绝望的场景。那个无灾无病、万事顺意的人本该是程乐。
周喜深深呼吸，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待她重新睁眼后，却又只见当头骄阳。
那晚，周喜在睡梦中仓促惊醒。
梦里她被人从船头推入了海里，海水的咸湿让她身上的伤口发痛，深海的压强也让她几近窒息。她恍惚间看见了程乐，她拼命地想去抓住程乐的手，却始终触及不到，最后她在漩涡之中逐渐意识模糊，呼吸变得吃力。
周喜点亮床头的灯，胸膛深深起伏，她有些慌乱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02:27。
她却没半分犹豫，鬼使神差地拨通了沈彧舟的电话。
鬼使神差，她是真的定义自已这种行为的。她不知道如果沈彧舟带着起床气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通，她该做何反应。
可电话拨通后，她纵使纠结也始终没有挂断，只听着手机里传来一声一声的机械声响。
那边始终无人接听，直到电话自已挂断。她靠坐在床头，目光散散。
突然，被她握在手中的手机振动起来。她看着屏幕上“沈彧舟”三个字，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没有多久迟疑，接通了电话。
“别跟我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要来问我物理题。”电话那头的沈彧舟明显没有睡醒，语气里带着惺忪倦意，却不见半分被吵醒后的气恼。
阴霾就在那一瞬间被驱散，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抚人心绪的神力。
“你已经睡了吗？”周喜没头没脑地随口扯了句话，说完已经尴尬地想咬掉自已的舌头了。
那头传来一声轻笑，沈彧舟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清明：“怎么？查我岗啊？是怕我大晚上偷偷在家努力学习？还是怕我跑出去跟人吃喝玩乐啊？”他的揶揄里带着他一贯的散漫腔调。
周喜一时接不上话。
换作平时被扰了梦，沈彧舟指不定多窝火，可当他皱着眉一脸烦躁地看见那个未接来电是周喜打来的时候，那股火就那么硬生生地熄了。
“说吧，半夜两点半找我啥事儿？不会真是想题想得失眠吧？”
周喜用指腹蹭了蹭指甲盖，垂着头，声音轻轻：“做噩梦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正当周喜以为沈彧舟要大发雷霆地骂她矫情的时候，沈彧舟略微沙哑的磁性声音顺着听筒传来：“跟我说说？”
周喜心下的不安彻底被安抚。她微张着嘴，半晌说道：“昨天是我姐姐忌日。”
电话那头的沈彧舟明显一愣。
“我刚才梦到她了。”
“梦里我坠落深海，恍惚间看见她的身影，我想抓住她的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我只能看见周围的海水一片黑色，我挣扎不过，也被漩涡拽向海底。”
周喜一股脑地把那些细碎的画面拼凑起来，说给他听。
电话那头传来短暂的窸窣声响，沈彧舟似乎是坐了起来。
他沉着嗓子，不带任何玩笑的口吻，语气是一反常态的认真：“周喜，你若被卷进深海，总有舟能载你上岸，怕什么？”
周喜的心脏猛地一颤，耳边的声音似鼓槌，狠狠击中她的心房。
“沈彧舟。”周喜突然有一种冲动，让她心跳久久不缓。
“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周喜最终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她怕听到答案，是与不是，她都害怕。
她生硬着把话题一转：“你想去哪儿读大学？”
黑夜里，万籁俱静，只剩她轻轻淡淡的声音。
沈彧舟似乎没想到她会在凌晨两三点和他讨论上大学的问题，明显一下子没太反应过来：“都行。我无所谓。”
“都行？”周喜有点怀疑自已的耳朵，“你可是要当状元的选手。”
“比起去哪儿我更在意以后干什么。”沈彧舟难得如此正经回答她这个问题。
“你也需要考虑以后干什么吗？”周喜有些不可置信，家里随便一个公司拿出来，都够你一辈子一枕无忧了吧？
“我和你有什么不一样吗？”沈彧舟唇边漫出清浅的笑，“我不是只有一个姓，我有自已的名字。”
周喜听懂了，沈家的一切对他而言纯属投胎命好、不劳而获，能给他衣食无忧，却给不了他想要的人生。
“那你想好以后干什么了吗？”
“没，还在想着。”沈彧舟转而问她，“你呢？”
“想学法律。”周喜喃喃，“我听说淮京大学的法律专业在全国数一数二。”
“淮大其他专业也都不错，基本全省排靠前的考生有一大半都去那儿了。”
“那你想去吗？”周喜声音有些发紧，语气中带着不确信的试探。
“看情况。”沈彧舟说得潦草又含糊。
周喜有一瞬的失望，她心绪有些低沉地随口接道：“看什么情况？”
“看你是不是真去那。”
那带着少年笑意的沉澈嗓音，周喜一辈子也忘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