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彧舟从来都不喜欢窥探别人的心事,但对于周喜,他却总是忍不住想知道她自我矛盾的内核是什么。可是当周喜真的将这些告诉了他,他鲜有地害怕了,他怕自已给不了她任何的安慰。
周喜说完那句话之后,就重新垂下了头。长睫覆下的阴翳隐藏了她的痛苦。
沈彧舟收敛起平时懒洋洋的语气,斟酌着问:“为何只判一年?”
周喜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嘲讽般地笑了声,声音有些喑哑:“因为他们只是间接伤害,而且都没有满十八岁,主犯还有精神疾病。”
沈彧舟双唇紧闭,沉默着看着身边的人。
“我已经没有姐姐了,我怕再失去我妈。”周喜语气淡淡地呢喃道,“坏人作完恶,还能重新开始,但给我们家留下的,却是无止境的阵痛。”
周喜再次抬眸,二人双目对视。沈彧舟只感觉此刻周喜的眼中一片荒芜。
“所以你说,坏人是不是该下地狱?”
沈彧舟想也没想:“是。”是比刚才更坚定的语气。
“可坏人没有下地狱,法律对他们只有包庇和纵容。”周喜顿了两秒,继续说道,“活在地狱的只剩死者家属。”
沈彧舟说不出自已此刻的感受,他鲜少有如此语塞的时候,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心疼了,他当真见不得周喜这副模样。
“任何东西都不完美,法律也如此,它需要不断地完善,但那不是包庇和纵容,那是它在当下能给出的最合理的回答。”沈彧舟目光沉沉。
周喜没说话,沈彧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
他声音磁性又低沉,带着抚人心绪地口吻:“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已不再是进去沙尘暴时的你。这就是沙尘暴的含义。”
周喜读过这句,出自村上春树。
“周喜。”沈彧舟轻声喊她的名字,“你能穿过这不见前路的沙尘暴。”
沈彧舟声音沉澈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喜在那一瞬间觉得,她是真的能从这场沙尘暴中走出来的。他好像就是有这种力量,让你没有办法不去相信他。
沈彧舟不等她说话,继续道:“你不该在地狱,你该在阳光下,你该是最灿烂的。”
出事之后,周喜听到过很多人安慰她的话,没有用。
但当沈彧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喜心下有了动荡,那个骄傲又不可一世的少年此刻正目光磊落地看着她,告诉她,她可以穿过这场沙尘暴,她可以一世活在明媚阳光下。
那是沈彧舟,是永远第一名的沈彧舟。他的话,便是标准答案。周喜莫名地一阵心安,她松了松蜷起的手指。
沈彧舟挑了一边眉,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此刻蕴满少年义气,他稍稍向前,拉近和周喜之间的距离:“要不要试试?”
一阵良久的沉默,周喜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鬼使神差地开口:“好。”
闻言,沈彧舟心下一动,他一边面不改色地伸手替周喜理了理散开的围巾,一边沉声道:“如果被黄沙迷了眼,喊我一声,我领着你走。”
像在无尽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光束,示意她,那里有人,那里才是方向。
面前的少年平日里明明带着一身桀骜,此刻却耐着性子,放缓了语气,理性地、生涩地安慰着她,给她力量。
“沈彧舟。”周喜目光直直,“你是想当救世主吗?”
沈彧舟漆黑的瞳仁像深海,似乎快要将周喜卷入其中的漩涡:“我不救世,只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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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高烧来得快去的也快,周喜当天便烧退了大半,从医院拿了些口服的药便回了家。
沈彧舟再三叮嘱:“按时吃药,饮食清淡。”
周喜闷着嗓音:“你看起来并不像是遵医嘱的人。”
沈彧舟也意识到,自已这话说得规规矩矩,但没什么信服力,自已平时生病基本都不看医生不吃药,更别提忌口。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仿佛学渣教别人好好上课、认真完成作业。
他清咳一声:“生病的是你,那就得遵医嘱。”
肆意不拘的人也会变得小心谨慎,周喜说不出心里那种奇怪又催人心跳的感受,只乖乖应下。
进了小区,沈彧舟和往常一样同周喜一起向西边走。
“沈彧舟。”周喜喊了声,脚步顿住。
“嗯?”他双手插在兜里,见身边的人落后了一个身位,也跟着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明明不顺路,你干嘛骗我?”周喜仰着白净的脸,还带着生病时的憔悴。
沈彧舟突然想起放假前何姝吟出现在这的事情。他看着周喜那双杏眼:“你说呢?”
周喜愣了下,路灯下,沈彧舟吊着狭长的眼尾,嘴角带着随意的浅笑。
周喜感觉刚下降的体温又开始上升,大脑又开始发热,随口胡说:“大概是怕我知道你家住别墅吧。”
这是什么破烂说辞,沈彧舟家有钱,谁不知道?周喜觉得自已真是昏了头才胡说八道。但她面色不改,说完便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越过沈彧舟。
沈彧舟看着周喜的背影,垂头勾了下嘴角,继续跟上。
路灯在地上印出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又慢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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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喜第二天去了学校。
见到许久没见的好友,赵冉怡关心道:“周喜,你还好吧?前天都联系不到你,我都急死了。”
周喜弯了弯唇,带着鼻音道:“家里有事儿,忘记和你们说了。”
“都解决了?”
“嗯。”
“你这声音听起来是感冒发烧了?”
“快好了,不打紧。”
“那就好。”赵冉怡冲她一笑,“我妈每次都说,人一发烧,就会把身上的病毒和霉运都带走。”
周喜淡淡一笑:“借你妈妈吉言。”
谢怀川也热络地寒暄:“周喜你终于来了!我这已经过惯了有同桌的日子,突然让我恢复单身,真是不太习惯!”
他想到什么:“昨天不仅你不在,彧哥也请假了,我这左右都空荡荡的。”
周喜心漏了半拍,面色镇定道:“是吗?那估计也是家里有事儿吧。”
周喜看了眼沈彧舟的座位,人还没来。
“谁念叨我呢?”一道懒洋洋的痞倦声音悠悠传来,沈彧舟正从后门走进来,眼神与周喜撞上。
“昨儿干嘛去了彧哥?”谢怀川立马回头道。
“管到我身上来了?”沈彧舟睨他一眼,大剌剌地坐下。
“那我怎么敢?这不是关心你吗?”谢怀川一脸谄笑。
“寒假作业写了几道题了?”沈彧舟又点他痛处。
“已经补了两天了,我觉得学校安排这几天自习就是为了让我有空补作业,假期好好玩!真贴心!”
沈彧舟嗤笑一声,目光越过他,落在周喜精致的半边侧脸上,长发束起,几缕碎发勾勒着脸颊轮廓,气色看起来比昨天好点了。
他们都对昨天的事情缄口不言,仿佛有了共同的秘密。在沈彧舟看来,他似乎是唯一探及她心事的那个人。对于这样的认知,他有丝隐匿的愉悦与庆幸。
沈彧舟扯回视线,从抽屉里拿出本书,随意翻起来。
下午,葛玲喊周喜去了她办公室,邹玉荣也在。
“周喜,你坐。”葛玲拉过边上一张椅子,示意周喜坐下。
“喊你来呢,是想和你商量件事情。”葛玲脸上带着微笑,语气温柔,“每年三月都要举行学校艺术节的开幕式。今年还会有市教育局的领导莅临。每年高二的同学都是开幕式的主力,今年的主持人也准备从你们这一届选拔。”
邹玉荣接过她的话,开门见山:“你形象气质佳,在校成绩也很优异。你们葛老师也是向我力荐你。你什么意见?”
周喜了然,她确认道:“是希望我当主持人?”
“是这个意思。”葛玲立马说道:“今年校领导尤为重视,这可是个展现自已的好机会。”
“我没试过。”周喜心里有点没底。
“这你不用担心,学校会有专门的老师给你们培训。”
周喜见葛玲眼里满是期待,说道:“行,那我试试。”
葛玲露出满意的表情,转头和邹玉荣道:“邹老师,给我们班周喜把名字报上!”
邹玉荣慈眉善目地和周喜说:“好好表现自已。以后回头来看,只会觉得精彩。”
周喜笑着点点头。
周喜回到教室后,谢怀川立马问:“童话姐找你啥事?”
“让我主持文化节开幕式。”周喜淡声道。
赵冉怡也回头:“这可是对你颜值与才华的双重认可!”
谢怀川接腔:“对!官方认可!”
“高一的时候,我们当时的班主任没和彧哥商量就给他报了名。当时学姐们都期待拉满,结果这哥拒绝地特别果断。”
被点到名的某人正抻长着腿,靠在椅背上打游戏。闻言,眼尾一勾:“你听起来很羡慕。”
“那可不是!”谢怀川瞪大了点眼睛,“多难得的机会,要让我去我二话不说就同意,这风头不出可不是亏大了?”
“你确定是出风头不是出洋相?”沈彧舟嘴上带刀,直中要害。
谢怀川一噎,不理他,转头和周喜说:“相信我,参加完这次活动,表白的人数又能翻个倍!”
周喜皱眉:“这未必是什么大喜事儿?”
“这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赵冉怡在一旁插话。
说完,葛玲进了教室,他们几人立马噤了声。
“我说个事儿。”葛玲也不多做铺垫,直奔主题,“三月底要举办学校文化节开幕式,每个班要求出一个节目,可以是单人的,也可以是集体的,人数不限,大家踊跃报名。”
葛玲说完,看向赵冉怡:“赵冉怡,这事儿你负责一下,组织大家献计献策。之后会把节目构想报到学校,学校再筛选调整。”
“另外,我们班的周喜同学被选为这次开幕式的主持人之一。大家表示祝贺!”
班上的同学纷纷鼓掌,朝周喜望去。沈彧舟饶有兴致地跟着鼓掌,他看见周喜白嫩的耳廓渐渐晕上红色。
这几日学校安排白天自习,便不再强制要求大家参加晚自习。放学后,沈彧舟等周喜收拾好书包,懒散地站起身,走近两步:“小区门口新开了家面馆,去尝尝吗?”
周喜把头发披散下来,别在耳后,戴上了堆堆帽:“行啊。”
“烧彻底退了?”
“早晨还有一些低烧,但感觉还行,比昨天好多了。”
“晚上回去早点睡,该吃的药按时吃。”
边说着,二人一齐出了教室。谢怀川看着两人自然的动作和神情,总感觉嗅到了不寻常的八卦气味。
二月底仍旧寒气逼人,周喜走出校门又拢了拢围巾,沈彧舟却还是羽绒校服领口敞开,内里堪堪一件圆领卫衣,俨然一副不怕天寒不怕地冻的样子。
周喜正想着,突然听见一道清丽的女声:“沈彧舟?”
沈彧舟像是没听见一般,脚下步子不停,反倒是他旁边的周喜,顺着声音望去。
她看见了一个化了妆的同龄女生,这般冷的天气,却也只穿了一条黑色打底裤,配着一条呢子短裙和一双长筒靴,打扮得挺精致。
周喜的手还揣在兜里,她用胳膊轻撞了下身边的沈彧舟:“有人喊你。”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那个女生又喊了声:“沈彧舟。”
沈彧舟面颌冷硬又锋利,他拧了下眉,偏头看见了秦雨意。
秦雨意三两步走到他跟前,目光打量了一下他身侧的周喜。周喜不喜欢她的目光,却也没显露出什么情绪,只目光淡淡。
“有事儿?”沈彧舟先开了口,声音淬着凉意。
秦雨意将视线落回到他身上:“和朋友在附近,看见你了就打个招呼,有必要这么冷淡?咱俩好歹也在同一个屋檐下过。”说完又往周喜身上瞟了一眼,她想捕捉面前这人的情绪,但周喜却表现得毫无反应。
“嗯。招呼打完了,我先走了。”说完,沈彧舟转身就要走。
“这你女朋友啊?”秦雨意的语气里带着点试探与傲慢。
周喜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敌意。
沈彧舟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讥讽:“你是看见我俩搂抱了还是牵手了还是亲一块儿了?”
沈彧舟此刻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眄着她,浑身上下一股子痞劲。
秦雨意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
沈彧舟眼神瞥向她后方,那三三两两站着的男女中有一人染了一头红毛,是他们国际中学出了名的混子,长相和沈彧舟自然是没法比,但朋友一大帮,在女生里也吃得开,会玩也会钓。
沈彧舟眯着眼,声音又沉又拽:“我的事儿你少管,也用不着在别人面前跟我装熟,管好你自已。”
说完,他轻轻虚揽了下周喜的后背,带着她转过身,继续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沈彧舟二人走后,秦雨意身后几人走上来。
“沈彧舟不是身边没女生吗?啥时候冒出来一个?”
“那女生谁啊?总感觉挺眼熟。”另一个女生跟着问道。
那个红毛混子吐完最后一口烟,把手上的烟头随手丢在了脚边,吊儿郎当地说:“周喜啊。没少听他们学校的提起。长得确实够正。”
周喜。秦雨意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