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晚立即凑到小亓鸩身前,等待着他的回复。
只是,当她移到小亓鸩身前时,他却又转回了头去,将视线放回到了上方供桌。
令任晚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她竟就这样在这佛堂中待了好几日。
……
日升月落,只有门外偶尔的侍卫换值才让任晚感觉到了点活气。
门外那棵槐树实在是开得太好了,那股馥郁的苦涩浓香阵阵飘进来,混着这佛堂内的香烛气息,实在是熏得人发昏。
任晚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已这几日都快失去嗅觉了,但她却从未从小亓鸩的脸上看出半分异样表情。
或许是说,她根本未从他的脸上看出情绪来。
分明是活生生的人,看上去却像个偶人,眼中那清澈并非是仅仅因为灵台清明,更多的是因为什么都没有。
一切作为人该有的思量,情感,都没有。
她不明白,伸手想去抚摸他的眼睛,但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天了,她没能想到,这佛堂还会开启。
“家主。”
“家主。”
推门声从任晚身后传来,任晚登时站起身召出命剑来,谨慎看去,那人身着绛紫缂丝衣袍,头戴玄冠,眼眸深邃,身姿颀长,清癯十分。
细看,这人眉目之间与亓鸩有些类似,但并不多,这人生得更柔和些,像河边清风。
任晚这一世尚未见过这人,毕竟,雪鸮秘境开启那日,亓氏家主的席位是空着的,但初到浮岚殿那日,亓鸩的言下之意是他这舅舅是来了浮岚殿的。
这个时候见到他,任晚倒也不惊讶,毕竟,无论是亓鸩还是亓厌疏的面容都能说明,亓氏一脉多出美人。
任晚就站在亓鸩身后,看着这年轻的亓氏家主来到这佛堂之内的一举一动。
他面上神色漠然,来了这佛堂之内,并没有多看跪着的小亓鸩,而是走到了供桌前,注视着最前方的那牌位。
亓 絮 禅,这个早逝的亓氏次女,这位亓家主的亲妹。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那木牌上的絮禅二字,一双琉璃眼内终于流露出些柔软来,甚至逐渐变得晶莹而伤情起来。
良久以后,他深深叹了口气,闭了眼,将那些情绪尽数敛下,将视线转到了供桌前跪着的孩子。
他伸手拿起供桌上一旁木案内的书册,轻轻摩挲了几下封皮,并没有翻开。
在一室寂静中。
没有预料的,这人竟抄起手边的书,重重往下方摔去,直直地扇上了小亓鸩的脸。
孩童雪瓷般的面庞立即泛起一大片红,力道很大,生生叫他的头猛然歪斜偏向一边。
只是,他回转头,依旧用那双什么都没有的空洞眼眸看着供桌。
“贱种!——你怎么能活下来,你怎么能活,……她怎么能为了你死。”
任晚阻止不了,也没办法阻止,不过转瞬,方才还一副从容模样的人,此刻就已经红着眼掐上了孩童纤弱的脖颈。
“嗬嗬——哈嗬——”
任晚情急之下挥出长剑向亓家主劈去,却忘了她此刻不过是在过往的幻境中。
长剑径直穿过亓悟的身躯,划过虚影,铮然直戳到地面之上,发出脆声。那样清晰的声音,三人之中,却只有任晚能听见。
亓悟听着这孩子喉中出现的急促之声,感受着他的脖颈处在手中跳动,手里就越发收紧。
亓悟原本隽秀十分的面庞在此时也变作狰狞,瞳目震颤下,凝起红丝来。
然而,某一刹那,望着这张和她那么像的脸,他却又忽然慌了神。
手中的力道也松了。
孩童得了喘息的机会,小小的身子软软瘫倒蒲团上,喉中喘着粗气,喉中呛着嘶哑的咳嗽。
那亓悟,亓家主,唯有久久怔然在原地。
而任晚,伸手想要把蒲团上的亓鸩揽起来,双手也无奈地,空空从他瘦弱的肩膀穿过。
她在这一个幻境中,完全不能触碰他。
亓悟很快找回冷静,恢复了他家主的模样,对地上的这个孩子收回了怜悯,听着他的喘息,看着他孱弱至此,视线里也没有半分心软。
亓悟走了,把这佛堂的禁制加固了一番。
任晚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纸,从朦胧的影里,看着那亓悟似乎是和门口的侍卫叮嘱了几句,随后便离开了。
“亓鸩,亓鸩”任晚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看着蒲团上的亓鸩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头,竟然又跪坐了起来,视线近乎执拗地瞧着那牌位。
“不要起来了。”任晚皱着眉对着他喊,她知道他听得见,尽管他这些日子从未理会过她。
孩童终于开了口,迷蒙望着她的方向,嘴里朦胧发出字节:“最……最……”
任晚回望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的一双眼,良久才听懂,他口中说的是“罪”。
照亓悟刚才的的话,亓鸩的娘为他而死,他是在赎罪。
任晚注视着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亓鸩从未理会过她,为什么只会跪在这里。
因为他什么都不会,不会说话,不会思量,不会求饶。他所有的世界,仅仅只有这个香烛气息混杂着槐花香的昏暗佛堂而已。
门外的槐花一阵香过一阵,堂内的香烛气一阵覆盖过一阵,实在是熏得人难受,熏得人头昏。
任晚也不知自已怎么想的,登时站到了那些牌位之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亓鸩,”她伸手,虚虚地抚上他泛红的那半张脸,即使知道他听不懂,也要讲给他听,“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需要去赎罪。”
见面前孩童眼中只有迷惘,任晚并不急。
她指尖指向他,“亓……鸩,亓鸩,就是你。”
她反复了几次,孩童有所感,试探着伸出自已的手,才被掐过的脖子晦涩发音:“亓……鸩……”
“对了,就是这个,你不是别的,你是亓鸩。”
即便是年幼,他也是极聪慧的,只不过并未有人教他。
任晚瞧着他的脸,顺着往下盯着脖子上一圈红痕,他如今半分修为也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
幻境中的亓悟比她前世见过的那次要年轻许多,其人多年在灵域中韬光养晦,与各氏族宗门间相安无事。
任晚心绪游离,想到方才亓悟方才举措,大概也是因为对亓鸩生父之怨恨,至于亓絮禅,亓鸩生母,她倒是没听说过。
正想着。
任晚视线前方忽然多了只莹白的小手,也学着她的动作,轻轻指了指她。
任晚看了看他,又指了指自已,猜想道:“你是想问我?我吗?”
他虽听不懂,但能理解任晚的动作,于是就定定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阿……晚,我是阿晚。”任晚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艰难发出了一声:“阿……晚”
任晚专心地注视着他,这又是不一样的,平日里听他开口唤过许多次,这一次,倒显得格外纯粹。
这幻境之中有她,那么这幻境之外,他又是怎么学会了开口,乃至后来的所有。
……
“阿晚,阿晚。”
有人唤她的名字,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任晚还未睁开眼,隔着一层眼皮,只觉得亮晃晃的,眼睛酸涩得很。
然后就是一小片昏暗遮住了她的面,微凉的指尖轻轻从她的眼角拭过。
任晚寻回意识,终于微微侧头,半掀了眼皮,一头墨黑的发闯入眼帘,
随后是他好整以暇的面庞,只有视线里隐约闪烁着的暗光才能透露些他的本意来。
“阿晚昨晚怎的还哭了?”
这人凑得近,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垂着,向下的指尖微微沾着点润泽,竟然也能让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