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晚看着辛云追的左手死死攥住箭簇,就算已经被划伤流血,也恍若未知。
她接着说,“真好笑啊,一个人到底要怎样去过活,居然还需要从别人的眼色里来看。”
辛云追的已经压抑到了极点,左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到木地上,好不明显。
任晚招手喊他,“你过来,你不是想求得我原谅吗?”
他抬头,罕见的有些忐忑地抬头看她。
任晚从怀中摸出个东西,他尚未看清,她就直接甩袖用力一扔,那东西在空中滑过,扑通落入了重重的莲叶底下。
“你去帮我把刚才的东西捞起来,不能用灵力,我要你辛公子亲手给我捞。”
她明显是在刁难他,但辛云追毫不犹豫就下了水。
他缓步在莲从中,俯下身在水中一点点摸索,任晚看着他专注的从莲池中央摸到了边缘,很快,他举起手中的一枚白色玉牌,渴求地看向任晚。
“我找到了!”
任晚却眼神一凛,轻轻施了个术法,那玉牌从他手上被击落到了别处。
她做了这,还没停手,又扬起一阵水花,向辛云追兜头浇下。
这水哗然而下,他也不躲,发丝和抹额都尽数湿透了,但他依旧勉强对她一笑,说:“我可以再找。”
少年美得像个瓷器,晶莹的水珠从他的睫毛滴落,脸上的水划过清晰的下颌,流进衣领里。
任晚又想起初见他的那惊鸿一面。
这次,辛云追用了很久,才摸到那枚玉牌,他拿到后,又举起来等了等,看任晚没了别的动作。
他这才从莲池中上来,把玉牌在他尚且干净的上衣衫擦了擦,递给了任晚。
任晚站了起来,没有接过玉牌,淡然开口:“辛云追,我能够理解你曾经处处欺我,甚至是绞魂窟那一次,我也清楚你是受魔魂所控制。”
“只是,做了就是做了,你以为我就会与你冰释前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原谅你?”
“那样我可真是个菩萨心肠。但可惜了,我这人自私又记仇,最宝贝的就是我这条命。所以,要我原谅你,我做不到。”
辛云追此刻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
任晚没有因为他此刻的神情而心软,
“我劝你也别做个良善之人了,我不原谅你,你大可原谅你自已,说实在的,你父亲的死是咎由自取。”
“而你,当初为了活命选择和魔魂交易,这也无可厚非。做人还是对自已宽容些吧,这世间得道飞升的人寥寥无几,最多的还是你我这种人。”
“我一直都这样想,于你我这种的俗人,只有先活着,才有可能谈别的东西。”
“我言尽于此,怎么想还是看你自已。”任晚转身就走,手里扬动着那朵翠绿的莲叶,“辛公子,我们后会无期了。”
任晚的身影离去,宅门为她打开,又随后重闭。
辛云追看着门缝越发狭隘,直至再看不清她衣衫分毫,才收回了视线。
他没有理由追上去。
这下,他才正眼看清了任晚特意留下的玉牌,这玉牌发着莹润的光,正是允他出这个宅子的信物。
他已经欠下了她许多。
辛云追把玉牌小心收好,揣在了胸口处。
任晚回了辛氏,刚要走回她自已的房间,就被秦翌叫住了。
“任师妹,你随我来一下。”
虽然不知秦翌找她有什么事,但她还是乖顺地跟着秦翌去了他房间。
他开着门,两人就坐在门口的桌旁,只是设下个隔音阵。
“任师妹,你可知晓我此行目的?”秦翌发问。
“不是一路护送亓公子去虔文阁吗?”任晚反问他,心里却在暗自思忖。
【他们这一行之所以走得这么慢,是因为亓鸩非说若要求取虔文阁中奇书,必须要心诚而至。】
所以,他们才这样一步步前去。
这会儿秦翌是要说些什么?
秦翌眸中复杂地看了任晚一眼,还是打算对她坦白:“任师妹,我此行还为查清亓氏是否和魔族有关系。”
任晚提起了心,难不成秦翌真查出来了。
没想到,秦翌却只是换了个语气,“而前几日仙府来信,让我无需再查此事,亓氏和魔族半分关系都没有。”
“仙府意思是,他们已经查清亓氏和魔族全无干系,让我把亓公子送到虔文阁即可。”
任晚有些不明白,秦翌告诉她这件事做什么。
“秦师兄你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任师妹,虽然宗门认定亓氏和魔族无关,但是亓公子此人行事乖戾嚣张,又漠然冷峻,你一定要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成为他的身边人。”
他颇有几分长辈说话的口吻。
任晚自已清楚,秦翌这话已经很宽容了,亓鸩哪里只是乖戾嚣张,他嗜杀成性,毫无顾虑,心狠手辣、偏偏还时不时就喜欢发疯。
总之绝不是什么良人。
任晚宽慰秦翌道:“秦师兄,你放心好了,我清楚他的性子,我若真做了选择,怎样都不会后悔的。”
任晚再怎么样,还是继续撒谎骗了秦翌。
秦翌看她这执拗样子,也不好多再说什么。
任晚从他院子里走出来,松了口气。这真是个误会,怎么不论是江涟漪还是秦翌,都以为她会心悦于亓鸩呢。
何况感情一事本就莫名其妙,真真假假局中人自已都未必能看得清楚。
那日在绞魂窟上,那缕魔魂的话已经很明显了,虽然她不明白辛云追到底喜欢她哪里。
但是她确实也是造成他被那魔魂掌控的一部分原因。
任晚环顾四周的华美楼阁,不由得长叹,“唉——”
“你在叹气什么?”
身旁传来一人发问,任晚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我在可惜,若是我再大胆一把,就能家缠万贯,坐拥金山银山了。”她有些心痛,忍不住捂着胸口感叹。
“哦,是吗?”亓鸩冷笑。
任晚这才回过神,看向亓鸩,不知怎的竟有些被抓包的心虚感。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巧,正在你失去家缠万贯、金山银山之时。”他抱手站立盯着她。
任晚尴尬地笑笑,也不知道该回他什么,只是她隐约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发。
“那个,我刚才得到个消息,关于你的,我们换个地方谈。”
任晚带着他离开了秦翌的院子,到了她房中关好了门,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问他。
“我听说,亓氏在宗门那边和魔族来往的嫌疑被打消了。”
她想试探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反正她不信亓氏和魔族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晚,本来亓氏也是干干净净的,四大宗门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他十分坦然,看着没有一点不实之处。
任晚大约明白,原来整个亓氏只有他一个魔族人,那他的身份是怎么来的?
“话说,你现在这个身体的先主怎么了?”其实她是想问那人怎么死的。
亓鸩有些好笑看向她,“阿晚,我本就是亓鸩,也真的自小在亓氏长大,你这话可真是……”
在她心里,他可真是无恶不作。
什么意思?那他岂不是以灵域中人的身份,去了魔域,最后还做了储君,继任魔尊之位。
“我听说你是哪个魔王所出,还以为你是魔族人。”
“嗯,这话有理,我大抵也算是魔族人呢。”他撑着桌子托腮,眼神清澈如稚童。
任晚捋了一会儿,猜出了大概。这么说,要么是他父亲为魔族人,要么他母亲是魔族人,然后另一人是正经亓氏的人。
而且,亓鸩可是一直做嫡亲长公子的人。
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重来这一世,让她知道这种秘辛。
亓鸩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秦翌他们这一行人来云莱城这么久,还相当于得罪透了辛氏,到了最后要离开之日,辛雪融竟然还愿意来送一送他们。
“诸位,这次的事,我辛氏的确有罪,我代家父向各位致歉。”
辛雪融一身素衣,海边的风大,几乎要吹走她,她仍旧如初见般美丽动人,这样大的变故没把她击垮,反而令她更坚韧。
一行人对她回礼,也没多说什么就登上驶向浮岚殿的船。
这艘船上人多混杂,也是因为秦师兄拒绝了辛雪融安排的船只。
任晚站在了船头,没等一会儿,脚下传来震动,开船了。
云莱城的岸越来越远,只有那座最高的雪颜楼的顶尖尚且能见。
她隐约的发现辛雪融身边除去斩月外还多了一人身影,他雪色的发带飞扬,视线像化作实质抵达她所处的这艘船。
希望,他能人如其名,云追,像云一样追寻自由。
———
夜晚的海什么都没有,一眼望去漆黑无际,浪潮拍在船身上,掀起阵阵带着腥咸的湿润海风。
任晚倚着栏杆,百无聊赖的四处逡巡。
忽然,眼前飞过一点蓝色的亮光,任晚的视线追随而去,才发现不仅仅是一只萤虫。
海上哪里来的萤虫。
而且它发出的光是蓝色的。
它们变作一群,围拢着,像一片星河璀璨。
任晚这个时候在船尾,除了她没有别人发现,这样想着,她跑回了船舱里。
“你跟我来就是了。”
任晚带着亓鸩到了船尾,那些萤虫尚未飞走,反而聚拢得更多了。
“亓鸩,当时我没什么可以送你的,这个就当作你救下我的谢礼。”
任晚为他手指着那片游移的星河,与他四目相对。
“是海萤啊。”
亓鸩看着眼前的奇景,并没有被惊艳到,他就住在寒渊边上,这样的场景算不得难见。
任晚见他神色懒懒,还以为他对此无感,未曾想,身边人霍然长袖一挥。
眼前的那片星河已然无踪,而亓鸩手中多了个灯盏,内里流萤扑朔,光影在他脸上倒映着,明明灭灭。
他白皙纤细的指头捏在灯盏底端,轻巧地转动着观赏里面被困住的海萤四处扑撞。
幽蓝的光照进他的一双墨瞳中,透不到最里面。
任晚被亓鸩这做法怔愣住了,“你这是……?”
“这不是你送我的?”亓鸩不明所以的反问,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任晚斟酌着说:“我所说的‘送’,实质上是送你这美景一观,譬如赏月。”
亓鸩默然垂下纤长的睫毛盯着那盏灯。
任晚暗暗打量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开口,“你看,这海萤入了灯,也活不了多久,不如放它们出来。”
“我自有法子让它们活。”亓鸩阴沉开口,带了点令人生惧的偏执劲儿。
“可是,没了自由,算什么活着。那雪夫人不也是这样吗?”
她说这话有些牵强了,雪夫人和这海萤,有云泥之别。
任晚想了想,本也是她兴致冲冲带他来了这船尾,这会又要把东西收回,确实有些不好。
她从身上重新拿出个玩意儿,放到亓鸩眼前晃了晃。
那是个蓝琉璃一样的无舌铃。
任晚摇了摇,在亓鸩耳里却什么声响都没有。
“这个,才是我要送你的谢礼。”
这个无舌铃,是她当初亲手去铸器峰做的,做铃铛的千年寒髓,她前世再没遇见过。
这算得她身上最好的东西。
亓鸩的视线被吸引,但没有伸手去接。
任晚不舍地摩挲她在这无舌铃上镂刻的莲纹,这东西很花了她些心思,当初在合欢楼的那个根本比不了眼前这个。
“亓鸩,这个无舌铃里有我的灵力,从今以后,你带在身上,不必言说,我闻铃响,就定知是你来了。”
“这个,是你我之间的暗语。”
任晚再一次向他探开手,那无舌铃就平稳躺在她手心,被海萤的光辉映,透射在她脸上,是星星点点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