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之后,任晚时常在府中遇见辛云追。
他们两人大约是命里犯冲,总之,一见面就掐,根本不能好好待在一处。
辛氏上下的女婢和男侍们也知晓了这位任姑娘和府中公子交恶的消息,大多都避着她。
当然,还有一人例外,是那辛云追身边从小一起长大的护卫。
名叫听风,憨厚又忠诚,但正是因为如此,平日多见那听墨撺掇在辛云追身边。
“辛云追!管好你养的彖兽。”
任晚此刻正追着一只形如犀牛双目含笑,耳大如掌的灵兽。
而辛云追就站在院中抱手看着她跟在那小兽身后,满院子乱窜,此刻已经到了屋顶之上。
“小晚,过来。”
辛云追带着笑意唤了那小兽一声,这小兽眼睛闪着光,拼命摇着蓬松的尾巴,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任晚紧盯着那彖兽,咬咬牙也是纵身而下,她身上的蓝色衣裙翻飞如绽开的青水碧。
辛云追没想到她为了块灵髓拼命到这地步。
他眼睛睁大,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往她掉落的方向而去,双臂也伸了出来。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
“阿晚!”
江涟漪听说辛云追和任晚又闹了起来,连忙带着秦翌赶了过来。刚进门,她便看着任晚从屋顶跳下,被吓得不轻。
秦翌一道灵力挥向任晚落下之处,刚刚好把她托起。
只是,这样任晚也与那只彖兽失之交臂。
而辛云追不露痕迹的放下双臂,脸上换回玩味的笑容,蹲下来摸了摸彖兽的头,称赞道:“小晚真听话。”
随后,他当着任晚的面,从那彖兽嘴里拿出一块灵髓,放在日头下照了照,那灵髓在阳光下透出湛蓝的光影。
“那是我的灵髓。”任晚对着那边的辛云追吼道。
“怪了,我怎么记得,这是我的东西。”
辛云追眼里透出三分不解,三分嗤笑。
然后,他直接丢入那彖兽口中,那彖兽脖子一梗,直接就咽了下去。
任晚气得要发抖,要不是江涟漪紧紧拉着她,她此刻非得过去掏那彖兽的嘴。
这块灵髓是两日前任晚与亓鸩的一次冲突中,让他吃的哑巴亏,这是任晚的战绩,如今却又让他讨了回去。
这怎么能不让她怒上心头,何况这彖兽还被取了她的名字。
在辛云追身边,连彖兽这种瑞兽都变得顽劣不堪。
眼看着辛云追就要转身离开,任晚忽然喊住了他,“辛云追!”
辛云追回转身,准备欣赏任晚的怒气,却没想到一击灵咒正中他的肩膀,力之大,创得他捂着肩头后退了好几步。
不过片刻,他的手下衣衫浸润成深色,从他指缝渗出朱红来。
辛云追去看任晚的脸,便见她面色阴郁着放下左手,缓缓开口:“这一击是我想叫辛公子知道,吃进去的东西,在我这里断然没有吐出去的道理。”
“公子,你怎么样了。”那个叫听墨的护卫这个时候才赶回来,一看便知情况,正要带着一众玄衣护卫往任晚而去。
没想到辛云追仍旧是捂着流血的肩头,用另外的一只手拦下他身后的所有护卫。
他冷冷勾了下唇,“受教了。”
随后,这一众乌压压的人跟在亓鸩身后一同离去。
回到房中,辛云追脱下外衫,肩膀那处得中衣果然已经由雪色尽数转为血色。
听风连忙熟练地拿出伤药,为他敷上,很快包扎好他的伤口。
这一过程中,辛云追一声不吭,他只是出神盯着房门,想着任晚今天最后说的那句话。
而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听墨悄然离去,直到另一扇小门为他打开一条缝。
“阿晚,这你今日就该打在他腿上,让他这几日都找不了你的麻烦。”
任晚本是在后悔今日的冲动举措,没想到就听见江涟漪用手捶了下桌子,恶狠狠的说出这句话。
言罢,她还想再找一个支持者,“镜台,你说对不对。”
最令任晚没想到的是,就连风光霁月如秦翌,也真的点了点头。
“江姐姐,我还以为你会……”她剩下的话没说完。
“以为我会劝你多忍忍,宽以待人?”
任晚看着江涟漪此刻一本正经的表情,又听见她道:“阿晚,你要知道,不论是欺负人,还是被人欺负,这都是不对的。”
“若真的事事宽以待人,那谁来宽以待你自已呢?”
秦翌看着任晚依旧是愣愣的,也道:“涟漪说的对,任师妹,若事事都让,反而会埋没真正的善。”
任晚不知怎么,眼中有些酸涩,她闷闷开口:“江姐姐,我真的等了这样一句话,等了太多年了。”
欺负人和被欺负都是不对的。
在当年那个大雪纷飞的村庄里,若也有人对她这样说,就好了。
那条巷子,那群野狗,那群站着的孩童,那样冰冷的雪地,那样硬而咸的馒头。
江涟漪被任晚的话愣了神,总觉得任晚过去经历并不好,心中生出许多心疼来。
夜晚深了,任晚喝了杯女婢为她新添的热茶,躺到床上,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了自已,终于汲取到了些许暖意。
第二日,任晚醒过来,摸上自已的脸,只摸到了满手的湿润。
她木木地坐在梳妆镜子前,看着那张尚且带着懵懂的脸,便感受到眼中又滑落一行清液。
她在镜子前穿着一身中衣坐了许久,脸上的泪水尚未干,又淌出新的来,终于,她嘴里发出声音。
这是她今日发出的第一声恸哭。
江涟漪昨日本就很担心任晚,今日早就往她房中赶,这会刚走到她院中就听见这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心急之下一道化作流光就到了她门前。
“镜台,你先别进来。”她不忘叮嘱门外的秦翌。
江涟漪进了房间,带上了她的房门,绕过屏风往内间而去,这才发现她正坐在妆台前痛哭。
“阿晚,阿晚,你怎么了。”
她走过去,看清了泪流满面的任晚,心上就觉得一阵阵揪痛。
任晚见她来了,泪水仍是不停的流淌,抬眼对着江涟漪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江姐姐,呜~~~~~。”
她为什么,为什就是这么难过呢?
她对着眼前的镜子,抽噎道:“这镜子,实在……是太亮了。照得我好难受。”
江涟漪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理由,她眉头狠狠一皱,她猜测任晚是因为昨日辛云追的刺激,不好再惹她伤心,只得伸手将镜子放倒。
江涟漪哄着她,“那我们便不看着镜子了,阿晚。”
实际上,任晚是真的不清楚为什么今日悲痛万分,看见什么都觉得难受,至于辛云追,他还在任晚这里排不上号。
再然后,就经历了极其漫长而荒诞的一系列事情。
任晚被江涟漪侍弄着穿衣,她说这衣服的颜色像雪,她穿上后又哭起来。
穿好衣服后,任晚透过窗看着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又感叹韶光易逝,终要凋谢的。
江涟漪带着任晚出了房门透气,他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初夏的风一吹,任晚感叹这两域之辽阔,生命之渺小,自已如朝菌,蟪蛄一般,不过是漫长时间长河里的沧海一粟。
江涟漪被她哭得头疼,觉得嗓子有点干,又看着任晚嘴唇发白,想着回屋倒杯水。
江涟漪在桌上拿起茶杯,里面还有任晚喝剩的茶水。
她下意识感到异样,放在鼻下嗅了嗅,眼中划过明了。
任晚并非是因为辛云追昨日,也不是无病呻吟。
她是,中毒了。
江涟漪觉得自已也被辛云追戏耍了一番,她一个夷微岛的医修,辛云追都敢在她眼皮下给任晚下毒。
江涟漪走回到院中,拿着茶杯,气冲冲来到秦翌面前,告诉了他真相。
秦翌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这辛云追卑劣至此。
“镜台,你先照顾阿晚,我去配解药。”江涟漪咬着牙,气得喘着粗气。
但她再气,也要先把阿晚的毒给解了,才能慢慢找辛云追算账。
秦翌看着江涟漪风风火火地走了,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能守在石桌旁,心里怜悯任晚,但也没办法为她缓解。
任晚此刻趴在石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也听见了江涟漪的话。
她这才如醍醐灌顶,恨意如无边地烈火烧灼起来。
“亓公子,你这是?”
亓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径直走到任晚身边,不知为何,他的样子看着像整夜在外奔波。
“阿晚,是我。”
他走到任晚身前站定,静静等着她。
任晚从桌上起身,转过来抬头看着亓鸩。
她此刻实在有些不好看,脸上是一道道清亮的泪痕,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因为流泪,面颊上都是被眼泪渍红的红痕,看着就疼。
她此刻有些愣神,竟然停止了哭泣。
亓鸩看了她这样,默不作声,转身就走。
任晚虽然此刻已经哭得力竭,但剩余最后的理智还在,她一手从背后抱住亓鸩。
“不许去!呜呜~~~”
她还是在哭,这是忍不了的。
【去他的辛云追,早知道那日她就下死手了,这会竟然又中了他的阴招。】
【但是,辛云追没了命,第一个就会怀疑到他们这群外人身上。呜~~】
紧张,担忧,和巨大的悲痛情绪把任晚弄得很疲惫。
亓鸩不顾任晚阻拦,还要往前走。
任晚已经能够想到他此刻阴鸷的面色,也能感受到他浑身上下不耐的杀欲。
就连骸音剑都已经被召了出来,剑身释放出狠厉的煞气。
任晚心下忧虑,没有考虑,站起身来伸手就要去握住骸音剑。
亓鸩眼睛狠狠一颤,划过惊慌,先任晚一步召回了骸音,他迅速转回身,紧紧握住了她瘦弱的双臂。
“你不要命了!”
他厉声呵斥她,整个人如紧绷的弓弦。
任晚从没见过他这样子,眼睛流转着看着他,想要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寻找原因。
但她的眼泪一直在流淌,导致她的视线朦胧,看不真切。
“你,弄疼我了。”
她沙哑开口,里面带着从未有过的委屈的柔弱。
任晚被触动,握着她的手放下,眼里如春日破冰般划开,变作一池幽潭。
他伸手捂住任晚的眼,将人拉近身,好让她靠着。
任晚只感受到眼上传来一阵舒适的凉意,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亓鸩,我当然厌恶他,但杀了他只会有更多事情发生。”
她抽噎道:“我不愿承担,我也……,你也不必那样。”
“任晚。”他这样的情况下,语气里依旧是浓浓的威胁。
“亓鸩,我们快点拿了你要的东西,就离开吧。”
因为有亓鸩的手贴在她眼皮上,任晚此刻好受得多,即使心口还是一阵阵涌上酸涩,但总觉得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他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默地和她站立在一起。
下一瞬,任晚失去意识,瘫倒在亓鸩怀中,他手中灵光散去。
秦翌有些担心,但亓鸩只是把任晚抱回了她的房间,再没有出来。
等她再次醒来,撩开沉沉的眼皮,一眼跌入亓鸩幽幽的眼神中,她有些害怕,转移了视线。
“什么时辰了?”
她挣扎着坐起身,看窗外已经繁星满天。
“今日,长庚星格外亮呢。”她僵硬地转了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