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下至期闻言一惊,手抬在半空挥不下来,喉咙里的指令强行转变为问句:
“真的?”
沉影没对此作什么回复,而是暴喝一声:
“后退!”
能加入开荒团的成员,甭管游戏操作熟练度怎么样,执行力绝对是说一不二的。此刻,团队主c发话,所有成员二话不说扭头就准备开溜。
“停!”
就在此时,星下至期却是出言阻止。他看着沉影的眼睛,认真道:
“不要再一个人上,副本的攻略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
戴明一愣,正想说话,就见星下至期再次开口:
“相信我,相信我们。”
这下,戴明顿住了,他定定望着团长坚定的眼神,沉默不语。
直到前方崩山顶不住,被一剑劈飞回来,他才终于点了点头。
星下至期松了口气,重复了一遍沉影的发令:
“退!”
这一声命令虽然与戴明的内容相同,意义却不一样了。
开荒团众玩家有序退后,独独留下戴明,又一次,19级vs29级,放对单挑。
没有了耳边来自其他人制造的噪音,戴明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全身心的投入,用手中的刀,去更深层次感受一些东西。
乒!乒!锵!
刀剑交击,又相错。
伤势过重,战魂的动作已经不够灵活,无力在交锋后及时回防。
队友们忽然发觉,自已等人脱离战斗以后,BOSS的动作竟是那样迟钝……
戴明出奇的没有趁此机会追斩,在弗洛西斯的身上多添一道伤口,而是迎合着对手的节奏,保持着相似的频率,让武器之间、武者之间产生共鸣。
他始终坚信,无论顶尖的武者还是战士,手中的刀剑会吐露心声,武器之间的交击本质上是一种交流。就算只是游戏中的一个BOSS,战至如今地步,他也已然听清对面那青铜之剑要表达的东西。
那是冲锋之剑,那是守护之剑,那是身先士卒之剑,那是不畏牺牲之剑,那是……心存愧疚之剑。
这剑,悲观消极,却又昂扬向上。有强烈的自毁倾向,摇摇欲坠,又始终被什么东西支撑着,怎么也不肯倒下。
已是很难分得清,是剑在支撑着人坚持战斗,还是人在支撑着剑继续挥舞。
戴明用心体会着,对此刻的双方而言,这已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次促膝长谈。
他终于能听清战魂口中的那低语,借由刀剑接触的渠道,清晰响彻于他的心底。
他在痛苦,他在诉说,他在忏悔。似乎有一次错误的决定,让他的执念到死都不能磨灭。他的灵魂在漫长的岁月中都深陷幻境,身前虽是无边花海,映入眼底的景色却永远定格在了某一刻的血色。
但他虽在忏悔,却并不真的后悔,剑上缠绕着的决意不会说谎,如果再来一次,战魂必然还是会作此选择。
是什么选择呢?
戴明问道。
“幻梦”替他问出。
乒!
这一次,二者身形交错过后,戴明发现自已站在了一座高台上。
抬头望去,天边同时挂着一抹斜阳和一轮血月,二者一同把天空染成暗沉的红色。
在这之下,是高高的幕墙,但并非藤蔓纠缠结成,而是钢铁为骨,石砖砌成。
再往下看,高台底下是黑压压的人头,他们皆戴着黑色的战盔。戴明仔细看去,见众人或手持长矛,或背负战弓,也有腰挎刀剑者。
战意冲霄,一眼便知,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此刻,这些士兵正把目光投向戴明——附身的这个人。
离得太远,他无法看清每个士兵眼里的情绪,但是这些目光聚集一处,戴明就能明显感觉到那是什么。
敬仰、钦佩、爱戴、信任……
台上的将领似乎一直在说着话,但是戴明眼中,这是一场无声的默剧。他只能看到“自已”每次挥手,台下的士兵们就会重重顿下手中武器,并齐声呐喊着什么,像是一问一答,气势在这之中逐渐高涨向顶峰。
台上人最后振臂高呼,台下众将士随之回应。远处,城门缓缓开启,外头的光亮充塞了戴明视野……
眼前一花,戴明清醒过来,却见弗洛西斯已是被玩家们包围、拖住,无暇面对怔然出神的戴明。
时刻注意着他这边动向的星下至期当即下令道:
“沉佬醒了!交出仇恨!”
团员们可谓是令行禁止,闻言便是收手后退,任由“战魂”蹒跚着冲向沉影。
青铜长剑迎面而来,戴明下意识举刀格挡……
然后,手中紫色长刀不知怎的,变为一把崭新的长剑。
这剑是钢铁的剑身,其上镀了繁复的青铜花纹,夹着锷的地方有羽毛和花的纹路作为装饰。
这剑正挡住一把白骨拼成的长镰,一抹、一削,卸开这镰刀的同时,长剑也斩杀了对面那罩着黑袍的骷髅。
而这缓缓倒下的骷髅身后,却有更多的可怖怪物涌来:
蠕动前行中不断呕出红褐浑浊液体的肿胀腐尸、腹部爆开内脏外露的双头巨猪、身上插着诸多灰败残肢的独眼巨人、漂浮空中半透明的幽灵、没有了大部分羽毛和血肉,但是翼展超过三米的骷髅巨鹰。
天上、地上、近处、远处,比星星更难以计数,比蝗虫都铺天盖地。
“戴明”手中长剑一指,数千士兵冲杀而出,螳臂当车。
他们身上的箭矢筒都已经空了,早在发起冲锋之前。
画面一闪,眼前又是花与墓,反差的景色延伸向远处的藤蔓高墙。
背后传来沉重杂乱的脚步声,戴明回过身,是刚刚才脱离纠缠的弗洛西斯。
面对扫来的长剑,戴明用“幻梦”回以重击。
锵!
已经被各种不明液体完全包裹,不见本色的长剑,又一次艰难格开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是何武器的攻击,弗洛西斯看也不看,反手一剑将攻击者斩杀。
他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四面八方都是蜂拥而至的敌人。
就是那些不死生物。
它们渴望着自已的血肉和旺盛如火的生命力,更渴望着打败自已之后,越过这座森林,朝着更远的地方、有更多活人的地方进发。
回首望去,天边仍然是那橘红的日和血红的月,那天光照得天上地下都是一个样,红得令人绝望。
它们还在原处。
就好像上一秒才刚打开城门,领军出城迎击,下一秒就已经全军覆灭,只余一人。
可戴明心里却是知道,距离战斗最开始的时候,已是过去了三天两夜,身下“山坡”乃是尸山血海,人的血和污秽生物不祥的体液渗透开来,淌得到处都是。
树木被腐蚀、点燃。烧山大火中,扭曲不可名状的怪物越来越多,蜂拥而至,快要淹没自已。
弗洛西斯只知道机械一样,挥剑、挥剑。斩杀、斩杀。
破碎大半的甲胄上无一寸没被魔法轰击过,身上每一道绽开的伤口都最了解负面能量的侵袭是什么滋味。
只能紧咬着牙关,再撑一秒、再杀一只、再斩一剑。
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眼前青铜长剑当头盖下,戴明似乎仍在出神。
这次,队友们似乎是失误了,提前了一秒放出BOSS仇恨。
戴明的手无意识伸出,接住了送来的剑柄,一推、一拉,就将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不屈战魂别倒在地。
战魂想要拄起手中长剑,再度起身,却久久不能如愿。而他尝试了多久,戴明就在边上看了多久。开荒团的玩家们驻足一边,同样注视。
最终,弗洛西斯低着头,保持了半跪的姿态。
他胸膛还在起伏着,喘息声则已停下。
戴明一步步上前,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年轻的将领也抬起头,黑色的眼睛与血色的眼睛对视良久。
最后,戴明伸出手,扶住对方握着剑的手。
在其死寂双眼的见证之下,将包住剑柄的手指,一根根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