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师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擦了擦额头残留的冷汗,下意识回望向那高高的茶楼,炙热的红日被楼顶将将盖过,残余的光线刺进他的眼里,让他不由得眯起眼流出一点泪水。
恐怕就算是他的那帮只会舞刀弄枪的老对头们也难以想象,究竟是何等能量的人,能让这样一位任职两个朝代的大臣如此畏惧。
府上的仆人一见他出来,连忙殷勤地拿出脚凳,又为他掀开轿子的帘子。
马师深深地叹了口气,茶楼主人给他的那些话他是一句也没有听懂,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人的话向来是只有真临到了了才会让人反应过来……事到如今,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他上了轿子,示意轿夫起轿回府。
果不其然,甫一回府,亲卫就连忙过来禀报: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宫里派了人到府上等他。
马师立马屏住气——是了,和茶楼主人说的一样,上面果然召见了自已,自已能否翻身,就看今日是何结果了。
然而他绕过庭院的屏风,却看见一个不熟悉的身影。
来人身高约莫七尺,身着一套黑灰色布衣,一头灰白的头发尤为眨眼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子,让马师一下注意到那不同常人的蔚蓝色眼眸。
“——想必您就是马阁老了?果然如李公公所说:旷达不羁、襟怀磊落!”
对方拜服作揖,旋即又从衣袖里掏出纸封双手递上
“李公公今日有急事无法脱身,便令我跟您传达官家的圣意。陛下急召:宣阁老马师进宫觐见。”
马师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恐怕是今年随春招进宫、得了陛下青眼的新人。
春招距离如今不到两天,居然就得到了可以代替往日的老红人出来传达天听的地位,此人能力不可小觑。
就是知道他与那位李公公日后谁会更得器重……罢了,这不是自已现在该考虑的事。
思及如此,他将信纸打开,确认是皇帝的小印无误,便跪下谢恩道“微臣遵旨。”
那白发的小生见此连忙过来搀扶他起身,客气到“如此,我的任务就完成一半了——还请大人现在随我进宫面圣吧。”
“自然,自然。”马师摆手谢过,他细细的打量了这位,询问道“不过,还不知公公名讳?”
“啊!瞧我,居然忘了自我介绍!失敬失敬!”
那灰白发的少年此刻才透出一点年轻人应有的涉世未深的忙慌,只见他再次弯下腰,笑答到:
“小的姓王,单名一个离字,您叫我小王就好!”
……
这位王公公确实更加干练一些。
不过半个时辰,马师就已经被带到御书房。
“也不知……究竟是何事……”看着王离招呼自已进去,马师不由得开始神游天外
“恐怕、是祸不是福啊……”
他抬脚进去,跪下叩拜万岁。
“哦?马爱卿来了啊。”厅堂之上,一人端坐书桌其后,其人不怒自威,身着明黄锦袍,一个硕大的五爪金龙飞舞其上——此人,正是当朝帝王。
“臣马师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马师年事已高,拜揖也只能将将磕上几个,好在皇帝似乎并没有为难这位两朝老臣的心思,他淡淡招手
“平身吧。”
“谢陛下”马师缓缓站起,低眉顺眼道“不知陛下此次召见老臣、是为何事?臣愿替陛下分忧。”
“呵呵,此次叫爱卿过来,自是有要事相托”皇帝并没有直说,而是缓和了眉眼,他将手上的薄纸放下,指尖慢慢敲打着桌面,转而瞥了一眼一旁静候伺候的王离。
王离明白了其中意思,将信纸拿起,转交给了马师“大人,还请您看看这个。”
见到信纸,马师眼神一凛,他心有疑惑,多年在朝为官的直觉告诉他,此事定有蹊跷,他悄悄抬眼望了望皇帝那不见阴晴的面庞,迟疑着“这……”
“大人放心”面前的白子看懂了马师的顾虑,浅浅歪头一笑“是好事。”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已这两朝阁老,总不至于轻易让人拿捏住了,即使是皇帝,也不能轻易动了自已……
想到这里,马师也只能硬着头皮接过,然而他没想到,只是看见内容的第一眼,就让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他变了脸色——
皇帝见此,又看了眼一副“风平云淡”之姿的王离,心中一片了然,暗道
“果然如此,这小子真当是料事如神啊”
……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王离刚进宫的那日说起
“娘娘——”
先前领着王离进宫的女官推门走了进来,她弯下腰没有多看“皇上来了。”
贵妃平淡地站起身将那些信件放回了原先的抽屉,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安抚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而后转身出了门。
下人们这才鱼贯而入,急忙收拾主桌的茶点以及座位的靠背,刚刚进门的女官将丫鬟送来的几个刚温好的汤婆子放到塌上,转头对王离叮嘱到
“不用紧张,娘娘如今正受盛宠,官家对这边的下人不会太过苛责……这边宫里的规矩和将军府应该也无太大差别,具体的你看其他人怎么做跟着效仿便好……”
“看见那个靠左手的茶壶了吗?——圣人近几日爱喝年前上贡的香茶,待会他若是提起,你便上前敬茶,其余的娘娘自会替你美言。”
王离眨了眨眼,了然于心“劳您费心,小子省得了。”
“你能明白娘娘的心意自是最好。”女官拱了拱手,带着一部分下人出去了。
不消一会,门被再次打开,只见一只带着龙纹的金黄皂靴大步踏进,王离连忙随着一众人等跪下高呼万岁。
“陛下今个来的倒是挺早,可是刚下朝就过来了?可已经用过早膳?”林娣跟着那道明黄的身形一道走了进来,她转首瞥了一眼跪在人群里的王离,不做言他,娇笑着将涂了红寇的芊芊细手搭上皇帝的臂膀
“臣妾前些日子刚学会一道新汤,叫下人给您煨一些?”
“哈哈哈,自然是因为是想你了”圣上被贵妃体贴的讨喜话给愉悦到了,他哈哈大笑,将林娣搂进怀里“朕对贵妃可真真是一时不见,如隔三秋啊!”
这场面本该是温馨的,可惜皇帝今年四十有二,虽正值精神抖擞的壮年,但却是结结实实地大了林娣一轮,二人看上去极其不搭,不过,即便如此,这里也没有人敢嚼舌根。
二人又蜜里调油了一番,皇帝这才注意到人堆里突然多出来的那簇白毛,他注意到对方的服饰并不是宫里下人的打扮,便疑惑地向贵妃转头问到
“这人是……?”
“哎呀,都怪妾身,竟然忘了给您介绍一下”
“过来”林娣向白发的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跪下“这就是臣妾先前跟您说过的、妾身的弟弟——王离,今日才跟着春招进的宫……”
她重新把胳膊挽了回去,又搂着凑近了些
“您也知道,妾身就这么一个亲人,自是想的紧了、可惜林将军惜才,一直不肯放人,直到两年前……千求万求这才松口给人送到宫里陪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待她说完,王离也识趣地上前磕头作揖“奴婢王离,拜见陛下、娘娘”
“噢?你就是王离?哈哈哈哈你的名字朕可是耳熟的很啊,你姐姐可没少跟朕念叨你……”皇上乐呵呵地笑到,眼神微动
“听贵妃说,你先前去了寺庙带发修行……是去得哪家宝刹?可有师傅?怎么现在却是进了宫了?”
这几个问题王离早有预料,只见他再次叩头,流畅回答到“回皇上,两年前将军府偶发春瘟,王离自愿为府中请福,到济安寺出家修行,时值主持乃是广渡法师。”
听到后者的名讳,刚刚还一直慵懒的皇帝缓缓坐直了腰。
——济安寺虽是一家不太出名的普通寺庙,但广渡法师却是早在前朝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和尚了,就连现在国寺的主持,也要称呼其一声“师兄”。若不是早早就隐居于世,也是拜得上国师之位的。
“至于出世……您可能有所不知,奴婢当年入寺,确实是打着就此脱离红尘,剃度修行的打算的,只不过只不过被师傅阻止了。”
“哦?这又是为何?”皇帝似乎是被勾起了兴趣,微微向前俯身,询问到
“奴婢当时也甚是不解,然而师傅解释说:你命中注定在凡世间尚还有一位明主等待侍奉,待到时机成熟,便要下山,以报圣恩,故而准许我在寺中带发修行。”
闻言,皇帝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大师果真如此所说?”
显然,不管刚刚王离的话是真是假,他这马屁算是拍对了。
“那是自然,陛下圣明,奴才怎敢说谎。”王离随即决定趁热打铁,膝行一步道
“王离此番入世,自是愿为陛下与娘娘排忧解难、肝脑涂地!”
笑声戛然而止了。
王离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这会才冷静下来,意识到是自已过于急于求成了,于是立马闭了口,拜服着等待。
“呵呵……说到排忧解难……”
冷不丁地,那笑声又传了过来
“你倒是说说看,朕,何难之有啊?”
王离缓缓抬眼,看见贵妃焦急的面庞。
“啪嗒”一滴冷汗滴落在地上。
——这是一只笑面虎。
虽早有耳闻,但真正面对对方时,王离才真切地意识到,所谓“伴君如伴虎”的真谛。
这种威压远非林将军能给出来的。
王离毫不怀疑,只要自已说错一句,即使有姐姐在,自已也不会好到哪去——甚至,他可能会连累到林娣。
这是他绝不想看见的。
“……圣上您洪福齐天,自然是没有甚么无灾难可言的。”这话一出口,王离顿觉寒气更甚,他连忙补上
“但师傅也说过,凡是人便会有七情六欲——”
“奴婢不才,关于皇上您最近可能所忧之事,王离倒是有几分拙见。”
……
“哦,朕倒是不知道朕最近还有什么愁的?细说看看?”
——他感兴趣了。
王离轻轻咽了咽口水,缓缓将头抬起几分,让人能看清一些他淡然无害的眼眸。
“小奴愚钝……”他试探着问到“圣上最近可是有‘二愁’?”
他尽量让自已的声音扬起来,以不至于让人听出声线的颤抖,此时此刻,他的一言一行,就如同在千丈崖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所愁之事——应该是两朝阁老、马大人,以及南江水灾之事?”
“碰!”才举起的茶杯被人狠狠地摔回桌子上
王离心中一凛。
“哼!好他个马师!不过是修建一座夏宫罢了!朕已经令六宫节约开支,尽量少从国库掏钱,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现在还拿水灾来压朕!真真是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赌对了。
“陛下消消气,马大人也是为了黎民百姓……您也尽力而为了,只是那马师确实是太过苛刻……”林贵妃也是稍稍放下心来,趁着皇帝发火的空隙,先是拿帕子给他擦干净手上的茶水,而后又为他重新斟了一杯。
“来,消消火。”
皇帝愤愤地端过茶牛饮了一口,倒是重新审视起了底下跪拜着的白子。
方才一怒,有不少热茶溅出到了对方身上。
此刻,那名奴才的湿透了的衣摆还在淡淡地冒着白气,可那人不仅不呼痛,依旧保持着刚刚报禀的姿势,连动都未曾一动。
——“此子断不可小视。”这个想法在皇帝心里灵光一现。
“你所说的两件事,确实是朕当前的心头之患”
“一是马师在朝中一向‘德高望重’,朕只是对他稍有不满,都会有一群文臣来上述,若是将他贬谪……呵!怕是有不少士大夫都要在殿上撞壁而死了!”
“二便是南江水灾……唉,朕也不是没有心,也懂得‘君舟民水’的道理,否则也不会自省开支。不过这种危机关头,那群酒囊饭袋却不敢发言了!一个赛一个的不敢去赈灾!倒是只会因为一座宫殿来苛责朕这个皇帝!”
皇帝说急了眼,又是喝下一口茶水来,他清了清嗓子,故作疑惑道“不过,这两件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难不成,林将军还会在府里跟家仆谈论政事?”
一阵沉默。
这可是真是一道送命题,若是回答是,那林将军便会因失责多言而被问责,若是回答否,那王离便成了偷听偷看主人家要事的不轨之徒,这样的奴隶,不留也罢。
林贵妃思得此处,紧张地握紧了手绢,她宁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