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金枝跪在小屋前,面北磕了头,燃着线香,在心里向逝去的亲人,诉说自已的苦衷。又烧了黄裱纸,心里有多少苦衷,只能咽下去,她决不示人。
她的祖先在陕北。天启年间,夔东十三家,揭竿而起,打到了都城。她的祖上,随着义军首领张献忠,一路向西,拿下了巴蜀。
义军兵败,头领被狙杀,大家各自逃生。陕北老家,自然是不敢回去。纪家便在蜀中落地生根。
纪金枝自打记事以来,就知道祭祖面北。那里才是她的祖先出生的地方。
果然,如丫头所言,这一夜,他们只是绑住了纪金枝的手脚,没有把她悬吊在屋梁上。
唯一能够看见外部世界的窗户,管家让人用一块很厚的木板挡住,在外边用木柱子顶死。管家亲自锁了屋门,带走了玥匙。
屋子像一个不见光的囚笼,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纪金枝害怕,燃起了桌子上的蜡烛。烛光搖曳,昏黄的烛光在墙上忽明忽暗。
她的手脚都被绑了,只能侧身躺在床上,呆呆地注视着墙面上昏黄的光影。她矇朦胧胧地看见墙面上有影子出没。
纪金枝以为自已没有入梦,墙面上的影子怪异地跳不是跳,不跳又分明在动。影子似有似无,飘忽不定。渐渐地又是舞得凶了,有人拿着长刀,利刃上的鲜血往下滴。她不由得长喝一声。
屋子外面有人拍门,也拍堵在窗户上的木板。墙面上的影子,听不懂阳间的响动,自顾自地继续舞着。
纪金枝害怕极了,影子仿佛从三D屏面里突现出来。它们不跳了,慢慢地围在纪金枝的身前,躬身看着她。
她以为自已已经死了,来到冥冥之中的鬼世。她不再呼喊,看着那些披头散发,血红嘴唇的鬼魅,喃喃自语说:
“这里是鬼屋?我莫非是你们的同伙。”
她一眨眼,这群鬼魅,瞬间便消失的无踪无影。屋子里,只有桌子上搖曳着的烛光,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屋子外面的拍门声,一直都没有停歇。莫非是这群影子,全部都飘出屋子,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门窗,为她纪金枝壮胆。
纪金枝阴间阳世都走过了一遭,还能有什么可怕的。她躺在床上,朦胧间觉得有光线照在脸上,屋门也开了。
壮汉们进来,帮她解开手上的绳索。又是丫头和秀儿,帮她整理揉皱了的新装。屋子里有外人,纪金枝不能询问丫头,这是要干什么。应该是开早餐的时间。
丫头和秀儿,搀着纪金枝就向屋子外面走。她拂去她们的手,不解地说:
“这是要干什么?”
丫头看着她,眼神中暗示她要隐忍。丫头轻轻地说:
“扫房。”
在新婚大礼之前,他们这里,是有扫新房的这么一个风俗。可是,扫房的人,应该是金童玉女,而不是新娘。纪金枝固执了,她说:
“不去。”
管家一个眼色,壮汉们便冲过来,不由分说。拖着纪金枝,把她塞进了一顶小轿子里。轿夫们约好了似地,抬起轿子就走。
好在这群人里有丫头和秀儿,纪金枝似乎不觉得孤单。她得忍住,渴望那一线生机快点到来。纪金枝不反抗。
一行人抬着轿子,出了史家庄园的大门。往前走,便是一马平川的田野,看不见人家。纪金枝不知道史天霸新婚的洞房,应该是在哪里。
走了很久,平地里隆起了一个很大的土堆。轿子就停在土堆旁。纪金枝嗅到了新挖出来的土腥味。她看不见新房,待在轿子里不出来。她说:
“不是说扫房吗,到这里干什么?”
管家过来,看都不看她一眼,笑着说:
“就是扫房,请老太夫人下轿。”
壮汉们过来,把纪金枝拉出轿子,拖着她就往前走。
土堆的后面,有一条甬道,青砖铺地,伸向前面的墓穴。纪金枝全明白了,这个墓穴,将是她的归宿。尽管她历经过阴间阳世,可是面对死亡,她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她拚命地向后坠着,悲切地哀求说:
“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管家从土堆上下来,跳下穴道,声音不大地喝着壮汉们说:
“真是一群猪。把老太夫人抬起来走。”
纪金枝被强行抬进了墓穴。她吓得灵魂出窍,已经失去了理智。木然地任由壮汉们摆弄。
这个墓穴很大,红色的花岗岩穹顶,打磨得精亮光滑。正中央的石面上,雕刻着史家的豪门盛宴。周围的墙壁上,是盛装的舞女,舞姿翩翩,为主人助兴。
豪门盛宴图案的前面,有一个大理石的平台,光滑如镜。在这个平台旁边,又有一个平台,只是略小一点。这是史天霸和他的新娘纪金枝的新婚洞房。
正当壮汉们将昏沉沉的纪金枝放在墓穴里的时候。墓穴里,墓穴外的壮汉下人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他们呼道:
“老太夫人给老太爷子扫房了!”
一群侍女,便围上来,拖着昏昏沉沉的纪金枝,在墓穴中扫来扫去。
管家走到墓道口,他伸手向墓穴外,以为外边的人能看得到。他的手向下一压,墓穴里外的人便同声吆喝起来,说:
“新娘老太夫人给老太爷子暖床了!”
壮汉们冲向纪金枝,抬起她,四脚朝天,就把她放在大理石平台上,拉来拉去地,在大理石平台上磨擦。
女儿的尊严,遭到蹂躏,人性遭到了挑战。墓穴里的下人朴女,都闭上了眼睛,惨不忍睹。
经过这一番折腾。管家以为完成了阴婚之前的大典。便率领群下人,回史家庄园,给老太爷子史天霸报喜。
到史家庄园门口的时候,天色已晚。守门的家丁,神情惊慌地叫停队伍。拉着管家到旁边,悄悄地说:
“老太爷子殁了,叫大家都低调点,庄园里现在是乱得一塌糊涂。”
管家不由大惊,知道史天霸支撑不了多久,却没有料到,居然来得太突然。史家的男人们争家产,女人们争珠宝首饰,必有一场混战。
在史家主人们生死拚搏的时候,下人们都应该守在他们各自的主人身边,帮着他们自已的主人摇旗呐喊,给自已的主人长威风。
下人们的心里都清楚,在这个时刻,才是主人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对主人表忠心,比他们的性命更重要。
此时,管家决不能离开小主人们,他得从中斡旋,让可心的人,接管史家庄园。他的好日子,也会长久一点。他对大家说:
“轿夫把老太夫人送去小屋,大家都各自回到自已的主人身边。”
安排好这些,管家把丫头和秀儿叫过来,掏出小屋的玥匙,他说:
“把老太夫人看好,玥匙在你们的人头就在。可听好了。”
管家安排好了以后,便匆匆忙忙地向长房史龙吟的家里跑去。他的心里知道,史龙吟不在。可是,史天霸的遗嘱,却是掌握在史龙吟的手中。
他们把纪金枝送到小屋,轿夫们看着丫头锁好屋门,便匆匆地要走,他对丫头和秀儿说:
“这轿子可是长房太太的,来前她就不愿意。现在老太爷子殁了,她可不好惹,我们得赶快回去,向她老人家回话。”
丫头和秀儿,也得赶快回去史天霸的宅院里。主人们闹地凶了,少不得去老太爷子的屋子里翻腾。
被折磨地死去活来的纪金枝,早已是灵魂出窍。她昏昏然,听不见别人说过什么,边不知道史家庄园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像木头一样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梁。
她被壮汉们拉着手足,仰面朝天,不停地在大理石的平台上磨擦。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无视她的尊严。令她丧失了做人的信念。
纪金枝的眼神从屋梁上转下,看见了地上的绳索。今天,是他们忘了绑住她,把她吊在屋梁上。那就好吧,她自已上去。
纪金枝游魂似地站了起来,把绳索打好了绳环,用手抻了抻,还算是结实。她把绳头甩在屋梁上,把绳头打成死结。纪金枝搬过椅子,放在绳环下。她什么也没有想,灵魂已经随着逝去的家人,遨游到天上。她木然地把脖颈伸进绳圈里。
丫头不放心纪金枝,来到小屋子里。看见悬吊在屋梁上的纪金枝,她不由大骇。连忙扶起椅子,上去抱住纪金枝,努力地把她往上顶。将她从绳圈里解救出来。
丫头把纪金枝平放在床上,拍着她的脸,同情地叫着她的名字说:
“醒醒,难道你忘了不成。你遭这么多的罪,等得就是这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却是胡闹。”
纪金枝昏沉沉地看到了丫头,她哇地大哭起来,抱住丫头,她说:
“什么机会,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丫头以为她还不清醒,又拍了拍她的脸,低声说:
“莫哭,难道你忘了自已的誓言了,宁可死在逃亡的路上,也不做史天霸的新娘。”
纪金枝顿然醒悟,莫非机会就在眼前。她同样低声地说:
“丫头,真是机会来了。”
丫头点了点头,把她拉得斜倚在床头。丫头说:
“没有时间了,还记得粪车上的马粪兜吗?现在庄园里乱得很,你得提前钻到那个马粪兜里。”
纪金枝强撑着跳下床,就往门口走。却是被丫头拦住了。丫头向窗户努了努嘴说:
“门我得锁了。你从那里走。”
纪金枝完全清醒了,是得锁了屋门,可不能连累了丫头她们。
史天霸的宅院里的事情也紧,丫头不能在这里逗留。她说完便锁了门,匆匆地走了。
纪金枝待丫头走后,伸手一推窗门,是开的,这是丫头提前做了手脚。
一切都很顺利,史家庄园的后院里,一个人影都没有。纪金枝如愿地钻进那个臭气冲天的马粪兜里。
天还不亮,粪车便顺利地出了史家庄园的大门,来到了江边。
江边有一个很大的茅草棚,是史家临时存放马桶的地方。纪金枝躲在马粪兜里,害怕被车夫发现,不知道怎么出来。
说来也巧,粪车的车夫,在茅棚边停了车。他没有动手卸车,而是向远的地方走去。疑是车夫去小解。纪金枝忙从粪兜里爬出来。躲在茅棚边的马桶后边。
车夫回来,提着两只马桶,就对着纪金枝的藏身之处走了过来。纪金枝可是吓坏了。车夫眼浊,把马桶摞在她身前的马桶上边。她藏得更隐蔽了。
“逆江而上,前面二里就是码头。”
车夫不知道是跟谁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纪金枝咬紧了嘴唇,不能发声。车夫分明是在给她指路,纪金枝感激地要哭。
粪车离开了江边的茅棚,远远望去,就像是手机屏幕上的卡顿。粪车走着,忽尔卡顿,又是走了,很快便消失的无踪无影。
按照车夫的指引,纪金枝沿着江岸,朔江而上,还真有一个小码头。
东方已是晨曦微露,江水上视野清晰,不见有船只过来。纪金枝心里焦急,想尽快离开这里,脱离险境。
忽然,江面上晨雾骤起,轻雾中冲出一叶偏舟,速度很快。偏舟在码头前停下。稍公跳上码头,拴住偏舟,便离舟远去。
纪金枝身无分文,她想好了应对稍公的言词。便悄悄地登舟,趴在船仓里,尽可能地贴紧船仓底部,不让稍公发现,船启航了,一切都会好商量。
稍公回来,解开缆绳,点篙便行。偏舟快速地飘进江心,顺流而下。稍公好像并没有发现小船上有人。
纪金枝趴在船舱的底部,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稍公发现了,增加麻烦。
到了下午的时候,偏舟在一个更小的码头停泊。
稍公跳上岸,拴住缆绳,向前走了一段。背对着偏舟,大声地说:
“出来吧,这一切都是天意。向南走五里,那里有一个草料场,是大帅的地盘。”
纪金枝连忙登岸,得感谢稍公,她向他走去。只是眼前一晃,稍公已是站在她的身后,解了缆绳。
稍公跳上偏舟,后背依然对着纪金枝。偏舟仿佛离开了水面,不见逆水的浪花,便没有了踪迹。
纪金枝向着稍公消失的方向,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流着眼泪说:
“恩人,您让金枝怎么报答您吗?”
纪金枝又转向了江岸上茅棚的那个方向,向史家庄园的粪车车夫磕了头。她这才起身向南,奔着稍公指点的草料场,匆匆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