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宗光是在监狱里度过了自已的三十岁生日,很可怕吧,她竟然这么快就三十岁了,人生已就此过了一小半,而她还一事无成,身上只有一段失败的婚史和蹲过三年监狱的不光彩经历,她想象得到出狱以后,自已即将面对世人什么样的目光,哪怕她把自已的内心千锤百炼得有多强大,她也清楚知道,那些目光将如何一遍一遍,对她进行痛入骨髓的刺剐。
娇娇在小卖部买了一个盐焗鸡腿塞给她,就当给她过生日了,宿舍里的人在睡前给她轻声唱了一遍生日歌,过后又窃窃私语:
“小光过完这个生日,下个生日就可以在外面过了!”
“是呀,开心点儿!”
“三十岁,重新开始也不晚,总比我们这种出去七老八十被社会淘汰的好。”
“我听说,有些大监狱,会把同一个月过生日的人都集中起来,搞生日会,还有蛋糕吃呐~真令人羡慕呀!”
“怎么?你以后还想去体验一下?”
“不了不了不了!!!”
过生日有蛋糕吃,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有时候就是这么朴实卑微而已,谁又能想到,连这么朴实卑微的愿望,都会突然实现不了呢?
◆
于宗光和娇娇是同一天出狱的,娇娇姓孟,单名一个“娇”,因为外表像男孩子,所以大家都故意促狭地叫她“娇娇”,有时候还拿一个十八线古早味十足的国际老牌“梦特娇”来调侃她,监狱里的人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她们应该不知道孟郊,那个写出“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也写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孟郊。娇娇似乎没有什么牵挂她的亲人,因为于宗光从没见到有人来探视过她,据说她是因为藏毒被判入狱的,具体怎么回事,她不说,大家也不好问,只知道她虽然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还经常兴致来了就一展歌喉——她自称以前是走穴歌手,但也有独自黯然神伤的时候,如今出狱,形单影只孓然一身的样子,自然是不可能“春风得意”了。
于宗光于心不忍,叫她跟自已一起坐车回去:“你有地方落脚吗?没有的话,先去我那里住下嘛。”
“会不会打扰你啊?”娇娇不好意思地问:“你家里人不介意吗?”
“不会的!”于宗光忙解释:“我让我妈替我买了套房子,我今天就去把女儿接过来,不跟他们住的。”
娇娇笑起来,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差点忘了,你现在是个小富婆了哦!”
◆
于宗光的母亲从车上下来,看到举止亲昵有说有笑的两人,表情有些不悦。
互相介绍完上了车以后,母亲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交代了一声,雅雅在上学,要下午再去接。
于宗光说起要收留娇娇住几天,她就答:“反正房子是你的,你自已拿主意吧。”
于宗光歉疚地看了看娇娇,娇娇倒是不介意她母亲这样一言难尽的态度,冲她无所谓地摇头一笑。
◆
于宗光回家随便吃了点东西填肚子,便开始认认真真地收拾自已,洗澡洗头,把齐耳的短发稍微烫了点弧度,画点淡妆,换上全新的衣服鞋子,准备充分,跟母亲出门去接女儿放学。
母亲说已经提前跟雅雅说好了,妈妈会在今天回来,雅雅盼这一天可盼了好久了。
于宗光紧张心慌得要命,就像回到生雅雅时一样,第一次抱都不敢抱那软软的脆弱得仿佛触摸一下就会被碰坏的小生命,那个无数日夜她都在思念着回忆着每一寸细节的小生命,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呢?她毫无征兆离开时,雅雅已经会奶声奶气地背儿歌和古诗了,会自已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嘴里念念有词,很多字发音都还不准,就拼命地张大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努力想说圆,那样一个认真的小女孩儿,现在是怎么说话了呢?
她不敢去预设什么久别重逢的情景,也不敢想象,如果雅雅根本认不出她来,如果女儿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待她,她该如何去承受。
她忐忑不安地等在校门口,需要母亲的搀扶才可以勉强站稳,脑中一直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身边的一切声音。
直到一声清亮的“妈妈”在空气中炸响,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根本不用反应,眼泪便喷涌而出。
◆
穿着一模一样校服的小男孩小女孩们从校门里蹦蹦跳跳跑出来,虽然远远看着样子都差不多,但没有一个在外等候的家长是不能从中一眼就认出自已孩子的,于宗光也不例外,即便几年不见,她就是知道,雅雅就是会长成那个样子。
雅雅也一定记得,自已的妈妈是什么样子。
所以她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不可理喻的。
看着那个与自已想象中分毫不差的小人儿向自已飞奔而来,继而扑到自已怀中泣不成声,于宗光感觉自已整个人都恨不得不存在了,更别提那些不知所谓的杂念,她只知道,怀中抱着的,就是她的一切,她的未来,她的希望,她的信念,她的生存意义。
◆
听着雅雅在耳边哭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于宗光慌忙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雅雅乖,不哭了,妈妈回来了,不哭了啊,乖……”
虽然她自已也控制不住地哽咽。
“好了好了~~~”母亲上前来一边扶一个:“快起来,先上车吧,这儿人多,雅雅来,把书包给外外。”
雅雅拉着于宗光的胳膊不肯放,这只手从书包带里滑出来,另外一只手也要死死地拉着,脸上的泪水哗啦啦直往嘴里流,就是不腾出手擦一擦。
于宗光心疼地伸手抚上她的小脸,光滑柔嫩的触感如此真实,真实到激得她的心脏一阵紧缩,她的眼泪也再次无法控制。
“唉……”母亲叹了一口气:“你们娘儿俩,再哭下去天都要黑了,快起来吧,多高兴的日子啊,雅雅肚子饿了吧?回家外外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雅雅点了点头,总算用手背揉了揉自已的眼睛,又不放心地看向于宗光,生怕她跑了一样。
于宗光接过母亲递来的纸巾,替雅雅擦着脸,想着孩子这样的哭泣一定在她最初离开时有过太多太多次,并且一定无助得多、撕心裂肺得多,不禁更加悲从中来,心痛如刀绞。
她强撑着站起身,又一猫腰抱起女儿,几年的劳动让她身体结实了不少,竟完全不感觉吃力。
也是因为雅雅有点瘦弱了吧。
“雅雅今天要多吃点饭哦!”母亲笑着说道:“这孩子,挑食得很,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现在妈妈回来了,可得好好管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