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欢的话语像连珠炮弹一样,脱口而出,活脱脱一副心上人在面前的模样。
要是换位而立,这撒娇的语气,长欢自已都看不下去。
十方僵硬得站在旁边,盯着他们俩交叠的双手,准确的说是盯着长欢死乞白赖缠着人家的那只手。
皱眉开口:“你这女人,如何这么聒噪!”
王樟延挥了一下手,十方不甘心地退了出去,边走边嘀咕:“那么多问题,要先回答哪一个?”
王樟延不动声色地拿开她的手,“沏茶。”
看着他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长欢心想:我是粗使丫鬟吗?
刚刚十方在的时候,他不喝茶,现在要自已沏茶?
面上却殷勤地动手温水。
“我今日见了楚公子,拿了张清谈盛会的请帖。”
听他主动交代行踪,长欢挑眉,兴致勃勃地问他:“清谈盛会?那是什么?”
“京都每三年会举办一次,众人一起吟诗作曲,讨论阴阳,评论时政。”
长欢将杯子递给王樟延,“听起来很是有趣。”
大成崇文抑武,更是崇尚文弱美貌,书生、世家子弟、朝廷命官经常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但凡有心入仕途的世家子弟都会在清谈盛会上使出浑身解数。
“你觉得有趣,不如你替我去参加。”
长欢有些笑不出来,“我,哪敢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啊。”
“是吗?”
“嘿嘿”傻笑两下,这王樟延怎么这么记仇。
“我看你闲得很,多读些书也不赖。”
又是一怔,长欢也不知,自已在他眼里是这样,急忙挽尊:“没有没有,公子猜我今日去做什么了?”
“去吃叫花鸡了。”
长欢一时惊得说不出话,脑海里闪过了丝丝念头:难道他也跟踪我?
饶是震惊,也不忘拍马屁:“公子料事如神......”
“从你手上闻到了……”
长欢这才想起来,无处洗手,回来想要洗漱、泡澡的。
不好意思得搓搓手,“那公子你先歇息,我去洗漱。”
莲子早就候在门外,闻声而入,带人给她放好了热水,把她扔进了木桶。
天色渐暗,屋内只有外室点了蜡烛,他迎着微弱的灯光,在看书,模糊的侧影映在屏风上,能感觉到他时而在皱眉思考、时而豁然开朗。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长欢还是个风尘女子的身份,是不是应该趁着月黑风高做点什么?
说干就干,长欢故意香肩微露,从身后抱住他,贴在他耳边说:“天黑看书对眼睛不好,公子早些休息吧?”
他顿了一下,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长欢心中窃喜,这招对男人应该都管用。
“如果不想十方明天砍了你的手,你就尽管抱着。”
一盆冷水从头浇下,长欢讪讪得松了手。
“有话好好说,别打打杀杀。”
他没有再说话,长欢也不自讨没趣。
长欢推他来到床边,他示意停下动作,长欢总算看清,他完全是凭借手臂的力量,完成日常的生活,这两条腿毫无知觉,无法控制,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
——药物导致的瘫痪,但是没有痛感,两条腿还完好无缺,只是没办法行走?
“如你所见,我是个残疾,以后你应该离我远一些。”
当他亲口说出残疾这两个字,长欢有些后悔。
突然有些共情他,一定有很多人在他面前或者背地里说过,这样的非议同之前的赞誉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公子不必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这话听得多了,连安慰都算不上。”
长欢一时无语,吹灭蜡烛,依旧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翻过去,刚要躺下,却见他板正地坐在那。
“怎么了?”长欢小心翼翼出声。
“你转过身去。”
长欢顺从得背过身,腰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她一惊,难道要?
他一手拿着瓷瓶,一手举着火折子:“怎么今日反而严重了?”
“今日不小心淋了热水。”长欢隐去这百花深处的矛盾。
他收起瓷瓶,“那这药是用不上了。”微弱的灯光让长欢恍惚看到,他脸上的红晕一闪而过。
长欢心里峰回路转,有心奉承:“公子能这样念着小女子……”
话还没等说完,他就侧过身子躺下,借着光看清他冷着一张脸。
长欢讪讪的笑了笑,也就没有继续讲下去,心中感慨:当年如何想的到自已和临安君王敬之能同床而卧,相安无事。
本就忙碌一天的她躺在枕头上,一会就去和周公碰面了。
清晨。
“快些,不然赶不上看热闹……”长欢边换衣服便催促着莲子。
“也不知是谁睡到日上三竿,还磨磨蹭蹭?”
长欢和莲子快步走向京都最大的酒楼天祥楼,里面早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时间挤不进去,就听到旁边的人眉飞色舞地讲着。
谁家的谁,七步作诗环节,句句扣人心弦,对联环节,字字妙语连珠。
清谈盛会并不强求比拼的形式,只按照一轮淘汰制。
只要双方同意比赛形式,输赢都心服口服即可。
隐约看到台上的轮车,长欢赶紧挤过去,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用美人计和其他人拼了一桌。
刚坐下,便听到老先生公布了今日压轴大戏,双方采用自由辩论的形式,辩题是人性论,即性善和性恶孰是孰非?
今日的王樟延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袍子,看不清面上的神情,整个人端坐在轮车上,全场的目光集中于一身,但他根本不受外界所扰。
而王樟延的对手是卫氏无忌,字子婴,卫贵妃的同胞弟弟,一把折扇掩住半张面孔,淡淡的剑眉,果真是卫氏多美人,眼前精致的男子,不施粉黛,年龄成谜,这也是他表字的由来。
别看卫无忌有些吊儿郎当的白面书生样儿,以为他是靠卫贵妃的外戚专权,但年纪轻轻便已是朝廷要员,足见帝王的看重和自身的胆量。
“子婴兄,请先开题。”
淡淡的没有什么情感的嗓音,打开了长欢的记忆,像极了那年春夏,泛舟静坐于水上的少年声音。
只要你肯停下脚步,便施施然地懂得了——人在舟中便是仙。
王樟延敬他是长辈,便由卫子婴先选,这样相当于将先发制人的机会让了出去。
如果自已准备的辩题被对方选中,那么准备的时间被大大缩短,极大得考验文学底蕴。
卫子婴也没有客套,或者觉得会胜之不武,作揖便直入主题:“那就承让了,敬之贤弟。”
“所谓人性,人生而自然之性,无论你是尧舜还是白丁,是人皆如此的性情和仁义关系。食色性也,喜恶利欲,人生来就有,不得学、不得事。正如荀子所说人之生也固小人。”
他立于桌前,摆弄着随身玉佩,“人生之初,无论什么东西都要拿到手中把玩,你若不给他,他就用哭闹的方式来表达这种不满。所以人生来就有耳目之欲、声色之好、求利之心,都是饥而欲食,寒而欲衣,劳而欲息,声色之好。”
性恶论和性善论从古至今谁是谁非的争论就很激烈,孟子讲性善,称其为良知,恻隐之心;荀子则认为人性只限于食色、喜恶,礼义则是后天所学而获得的。
二者相比,性恶论没有性善论那么入耳,没有因人情回避,本意并非准许人随意作恶,而是强调因为性本恶所以后天要朝着对恶的克制作用来努力,对抱有治国抱负的门客、心比天高的书生、看惯世态炎凉的百姓,具有更多的合理性。
卫子婴这样一选,倒逼得王樟延无路可走了。
“子婴兄所言敬之也有些许见解,荀子在《正名》中有言:“欲虽不可尽,可以近尽也;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而孟子重“义”,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二者是在善恶上的对比,但本质上都认为行不决定一切,原就是无所谓善恶,善恶只是不同情况下的不同前提。“
听到他的说法,微微一笑,王樟延跳出性善恶的思路,不辨是非,不站对错,只陈述事实——后天教化的作用,以不变应万变,化解卫子婴的攻势。
“荀子与孟子皆为儒家大师,自始至终以‘仁’思想贯穿始终,也是孟子和荀子所遵循的。凡事皆为一是一非吗?不,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二者俱是俱非也。白马是马的一种,那么白马就是马吗?白马因其形态为马,因其颜色为白,所以白马非马。”
王樟延说完好久,大家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同意克已复礼,有的人认为舍生而取义,有人觉得他这是诡辩。
大部分人更同意他的想法,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人之性自然不同于犬马之性,所以无论性善性恶,都是通过后天行为教化来约束礼义廉耻,这是比性善恶更公认的,若这都是悖论,那我们人读书有何用?
此话一出, 立刻有人附和,支援之声四起。
天子脚下的朝堂是汪卫楚谢的四大世家舞台,并着新崛起的王氏、秦氏家族,武生尚能豁出性命博一个军功,但书生想要入朝为官必得是皇亲国戚,贵族世家,再不济也得是世家门客,在座的大部分书生能回县城做个幕僚已是不错 。
前有“百无一用是书生”,后有“高门深第”的限制,一下就引起了寒窗苦读几十载、抑郁不得志的莘莘学子间的共鸣。
最终王樟延还是以民意,赢了卫子婴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