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才明白,那些为数不多的彩霞,都要以长久的寂寞为代价。
大成二十三年四月,商丘现千年一遇的暴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
黄河河段水量骤增,没日没夜地肆虐了三天后,一切归于平静。
菜市口入土三分的鲜红,洋洋洒洒一大片。
即便大雨冲刷,依旧一地狼藉,依稀可见的惨绝人寰。
没有人再关心雨前那震惊朝野的斩首,偶尔有当地人提起,也是说 “虞家的二世祖”失踪的悬案。
没人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哪,余下终归是一句——商丘虞氏灭族了……
天空还未完全放晴,乌云还阴沉沉得笼罩着太阳,映衬着靠山的那一排排墓碑格外阴森。
山下地势渐平,零零散散矗立着几座新坟。
一身缟素的女子独自跪在墓前,看着空无一字的石碑,麻木和冰冷从头到脚地渗透开来.
整个人只剩一个躯壳,机械地烧着纸钱,任凭黑烟将眼睛熏得模糊。
眼前闪过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耳边全部是惊声尖叫。
上官冰冷的声调宣告着——“抄家灭门、钱财充公、男子斩首、女眷为娼”。
没有公开的审判,两天后匆匆盖棺定论.
一家男儿全都上了斩首台,连小婶婶还未足月的遗腹子也难以幸免。
忠贞节烈的母亲被长枪刺破喉咙,护女情深的婶婶被人殴打致死,亲如姐妹的丫鬟替自已受辱.
自已能做得也就是躲起来,眼睁睁看着,靠着他人的牺牲,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虞氏一族为国尽忠职守,一门英烈死伤无数,最后落得阖家皆灭的下场。
难道这就是你老天爷给的公道吗?
不,我不信!
没有活路能怎样,赴汤蹈火也要闯出一条。
我自已的命,是去是留,我要说了算!
滔天权势又如何,开天辟地也要求个真相。
他们的命,到三更还是五更,我也要说了算!
“长欢,时间到了……”
从巨大的仇恨当中抽离,掬了一抔新土洒在坟前,恭敬地叩了三个头,便同来人一起消失在了夜色里。
两年后,马车渐渐停在了一个巷口,这里距京都最繁华的坊市不过百米。
门前安安静静,曲径通幽处,别样的韵味。
宽大的牌匾上刻着四个大字——百花深处,遒劲的笔锋,颇有风骨,写得是未来京城最富盛名的烟花之地。
***
今日本来是长欢初登清台的日子。
“清台”是女子第一次见客的表演场所。
取个“清”字也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掩耳盗铃。
她想勾引的原是那贵族世家、前途无量的楚公子。
却阴差阳错落到了临安君王樟延的怀里。
不光计划打乱,更是被他拿“女诫”“女训”好一顿嘲讽。
临安君是何许人也?
栖霞王氏的贵公子,家中三代为相,学宫门生众多。
当年栖霞双子,临安广凌;文武四君,虞秦王谢,多少清谈美名传为佳话,多少窈窕淑女对其芳心暗许......
他竟然也会来这烟花之地?
思绪缥缈间,王樟延伸手捏起长欢的下巴,似乎在端详着她的脸。
长欢为了今日,可谓是盛装打扮,做足了准备。
杏眼微抿,两柳蛾眉,深色眼底点缀着金灿灿的香粉,藕粉色的腮红,眉间一朵灼灼盛开的鸢尾,这便是靓丽诱人的桃花妆。
“长欢?”他的嗓音淡淡的,叫着她的名字。
明明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长欢呼吸一滞。
他问:“哪两个字?”
她答:“回公子,取自长世欢愉之意。”低垂眸子,眉眼含情。
“长世欢愉吗?”他的指腹沿着长欢的侧脸向下,停留在嫩白的脖颈,摩挲的动作像是在把玩一个物件。
虽有不适,但长欢仍旧应着他的说辞,一副伏低做小的温顺模样。
一时不知他在想什么,但长欢感觉到——他不高兴。
“你刚刚说什么?”果不其然,他冷冰冰的表情,仿佛长欢欠了他八百两。
长欢咬了咬唇,凄凄婉婉地重复道:“求公子怜惜。”
但凡是个男子,温香软玉在怀,又是这般言语,早该按耐不住了吧。
可他没回话,也没有动作。
长欢一颗心被吊得有些七上八下。
更觉得他的怀里好似有一团火,烧得长欢坐立难安。
披帛从肩胛滑落,露出丝质抹胸束腰长裤。
长欢今日的装扮仿的是敦煌的飞天舞女。
本就存了勾引的心思,自然是怎么大胆怎么穿。
在台上长欢没有在意,但在王樟延灼灼的目光下,长欢恨不得用一旁的被子裹起来。
她低下头,捞起披帛,似乎是有些害羞,这样的神态未尝不是另一种勾引。
“你打算怎么求我?”
他的手随着声音微微收紧,逼迫长欢抬眸。
长欢照做。
他琥珀色的玉冠束起一头乌黑秀发,没有一丝凌乱,像极了他一丝不苟的性格。
眉如墨画,目若星河。虽生得好看,但紧抿的唇瓣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长欢的眼神中带了些讨好,刚要凑近,就被他的手抵住。
心中不解,刚才还只是不高兴,现如今怎么有些生气了?
长欢后背有着森森凉意,忍不住开始颤抖。
难道他怪自已砸到了他?还是说他认出自已了?
脑海里想起以前,王樟延是一向有些阴晴不定的。
“你很怕我?”
两年前就怕,现在更是怕上加怕。
长欢自然不能说,只得摇摇头,装得一副乖巧。
“想来也是不怕的,不然刚才也不会妙语连珠。”
王樟延这是在阴阳,自已刚才顶撞他的那一幕。
长欢瑟缩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公子恕罪,长欢只是直言,那女诫若真有用,大家为何到这百花深处寻找红颜知已?”
“道理约束的是世俗愚昧之人,愚昧之人常以此道理来苛待他人,你我本就世外客,这世间欢娱几何我便放纵几何,什么道理规矩、戒律清规与你我何干.......”
好一句世间欢愉几何,便放纵几何,王樟延冷哼了一声。
长欢松口气,愿意搭理她就没事,她有信心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公子是气我多嘴?”
她凑近去瞧王樟延,二人近在咫尺,王樟延的呼吸乱了一瞬。
“我若不争不抢,那今夜岂不是见不到公子了.....”
长欢红着眼,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樟延就是再硬的心肠,此刻也该一点点软了下来。
“你倒是会说。”
“我只不过,是替公子说。”
她的一只小手搭在王樟延的胸前,另一只去捉他掐着自已的手。
“你凭什么替我说。”
“自然是凭本事。”长欢柔弱似无骨地挂在他身上,吐气如兰,不免让人有些心猿意马。
王樟延一只手掐住她的脖颈便吻了下来。
长欢呼吸好像短暂停滞一下,生涩地迎合着他。
一手环住她,免得她跌下去。
他就气急地咬了一口,似乎是发泄一般。
长欢吃痛,想起刚才楚公子说,他俩是天定的缘分。
不免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天定个大头鬼的缘分。
王樟延觉察到她的出神,眸中的欲色喷薄而出,似乎是惩罚一般,愈发狂野,几乎是在啃咬,更像是一种报复。
长欢呜咽了两声,眼睛雾蒙蒙地看着他,好像藏着千言万语,又好像在抱怨他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恢复了些许神志,眼神中有点慌乱,遂胡乱扯下长欢肩头的披帛,蒙住了她的眼。
二人也顺理成章地分开。
不知被哪来的外力掀了一把,她就从王樟延的怀中,滚落到地上。
冷不丁地坐了个屁蹲,长欢在心底暗骂了一句,用过就丢。
听得旁边另一个男声,好像是说什么人走了。
还没等长欢喘口气,只觉得脸旁一凉,取下披帛一看,脖间赫然架着一柄闪着银光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