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央桌案上的琉璃碗通万千世界,可观人世过去未来,往日她要应愿也是将信愿单丢入其中看许愿之人的生平与前因,再根据因缘为其达成所愿。
但后来因为信愿单过多,扶央为了省事,也非每一张信愿单都会丢入琉璃碗中去看,再到后来……便是她一千三百多日没合眼,险些猝死在岗位上了。
眼下琉璃碗中信愿单沉沉浮浮,显出的一排小字下,隐约透着人间一貌,可见许愿者的生平。
许愿者名叫魏有福,今朝一方乡绅,拥百亩良田,有佃户数百户,可以说是腰缠万贯。但他钱财来途半数为运气,半数是他过世夫人的眼光和果敢,其本人没有多少才学与智慧,为人敦厚良善,唯独望子成龙。
两年前魏有福在佛前许愿,期望他远赴京城的儿子能揭榜而归,心愿化作信愿单飞到了千镜司。
当时扶央没怎么仔细看,顺手给了个揭榜而归。
谁料到赴京赶考的魏成功果然人如其名未能成功,非但如此,他还是鼎鼎有名的纨绔,扛着个蓝布榜回来指着上头的地方官位对魏有福说,他已经在京城探到了眉目,朝廷准许买官,这些说出去好听的闲职其实都可以用银两交换。
魏成功还大言不惭地对他老子说:“老爷子,咱家有钱,何苦受那个读书苦,不如买个官来光耀门楣实在,反正你儿子我也不是读书的料。”
魏成功能考中秀才,纯属与他爹一样走了大运。
他从小到大气走先生无数,好在魏有福家中有钱可以让他胡造,走了个先生便再高价请另一个。
新来的先生见魏成功实在不是个读书料子,唯独一手字是从小练到大从未停歇,写得颇有风骨,干脆就让他抄书。新先生再根据魏有福于良田起家,逼着魏成功背雨田论,魏成功磕磕绊绊背不下来,那就继续抄,那段时间魏成功做梦都是雨田论。
谁承想半年后考场上魏成功竟押中了题,考题正是论地论田论四季节气。
那篇雨田论,原是教书先生与魏成功多番磨合而成,在考场上魏成功如有神助,洋洋洒洒写下长长数页,果不其然考中了秀才,得以进京之名。
魏有福看自已儿子中了秀才,还以为祖宗显灵,坟头冒青烟,当即买了香火各处去拜,就希望魏成功能趁热打铁光耀门楣。
不过运气只有一次,魏成功到了京城凭着自已不着调的纨绔性子倒是和京中大官家的纨绔子弟们打成一团,探来了个买官的消息。
他扛着买官的榜,兴奋地让魏有福出钱。
魏有福被他气的……当场扬起了教鞭往魏成功的身上抽了数道痕迹。
“我让你不学无术!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和那些人学什么买官!买来的官只会被人耻笑!儿啊,你母亲学富五车能文擅辩,你相貌有她八成,才学上我也不指望你也能有八成像你母亲,你哪怕能像她三分,也不至于二十好几活得这样糊涂啊!”
打完,骂完,魏有福双手捧着心口,一口气没喘上来,人先病倒了。
那求各路神佛许下他儿子能揭榜而归的愿望,结果转来换得了这样结局,扶央这愿望也不算没给他完成,只是路子走得实在偏了些。
要说揭榜而归,也算是“揭榜而归”了,只是魏成功榜上无名,反倒将老子气病。
千镜司中几人看那人世如走马观花,两年匆匆一过便到了如今,魏家有难,归根结底也与这愿望有那么几分关系。
若这信愿单没有飞来千镜司,魏家如何与扶央无关,可偏偏这愿望飞入了千镜司,还成了扶央已经达成所愿被封入琉璃卷筒中。天道应愿不可错判,一旦这张信愿单烧成了灰烬,人间之事不可逆转,扶央办错的愿望也就无法挽回了。
谢月升嘶了声,朝扶央递去一道眼神:“你这愿望也算完成?”
扶央:“……”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已何时看过这张信愿单,自然也对自已应愿的过程毫无印象了。
一千三百多日不曾合眼,身体里的法力还时不时流逝,扶央连坐下来好好喝口茶晒晒太阳的功夫都没有。后来的那些愿望如过眼云烟,达成就忘,至于怎么达成,有无做错……她都不太清楚了。
金九珠伸手戳了一下碗中的茉莉花,指尖微微发烫,又道:“它还在烧呢。”
扶央自然知道,碗中水不过是观看三千世界的媒介,又不是真的能灭这信愿单上的火。况且此火非同一般,若这信愿单真就在她眼前烧光,恐怕也算作一个孽债因果被扶央背在身上了。
她料想到日后的锅有容戈、谢月升等人去背,但在此之前闯的祸,只能算在自已的修行上。
扶央沉默了会儿,心中长叹。
这是她以前没想过的情况,只知道若完成了人世间诸多凡人的愿望,她就可以积攒功绩飞升上九重天。但事实上也正如昊霖仙君所言,福祸相依,她头昏脑涨之时未能达成却被封入卷筒中的愿望若有差池,也归于她的业障。
千镜司收到的信愿单也不是每一张都要完成,可一旦被法印记刻,便不可有错漏。
如今她能做的,便是在这张信愿单被烧光之前,拨乱反正,真正完成其上所愿。
已经“达成”的愿望,自然无法在千镜司用法力干涉,更何况这愿望两年前便有所应验,两年来魏家发生了许多事,最好的办法,恐怕还是去一趟人间。
“我们下凡吧?”
扶央话音一落,千镜司内众人纷纷露出完全不同的神情。
谢月升自然是十分感兴趣的,她是个爱玩儿的性子,可又因身份原因,被妖王下了禁令不准去人间嬉闹,所以她才会选择来仙界。
饶是在仙界谢月升也并不安分,九重天上但凡有姿色或气质的仙男她都逗弄过,如今可以借着公事光明正大地去人间调戏……不是,去人间欣赏各色男子,她自然十分高兴。
谢月升就差鼓掌:“好好好,没想到来千镜司还有这种好事,咱们现在就走?”
金九珠虽对人间美男不感兴趣,但她对人间美食感兴趣啊!最重要的是人间有许多因缘际会的话本。往日她在龙宫内无所事事便靠着兄长们从人间寻来的话本打发时间,如今能去一趟人间,真正亲眼去看那些话本里才有的烟火,金九珠举双手赞同。
陆行风对人间避之不及。
他从离上宫调来千镜司,一下降了数重天,就是不爱与人接触。哪怕是共事上万年的仙官,他也不太能记住对方的长相。
来到千镜司,是因为元君骗他这里不用交际,也不用面对那么多人,结果现在让他去人间?光是想想那络绎不绝的街道,人满为患的茶楼还有吆喝和叫卖声,陆行风就觉得自已已经死了一半了。
“我不去。”陆行风说完,转身埋头继续整理自已面前的桌案,他还有工作要忙,绝对不要去人堆里。
扶央也没打算为难陆行风,事实上她甚至连金九珠和谢月升都不想带……
一个性子跳脱太活泼怕看不住,一个花心大萝卜偏生长得还貌美很容易引起情感纠纷。
再看从始至终没说话的容戈,扶央难得开口:“你要去吗?”
容戈眨了一下眼。
他身量高,从这个角度去看坐在桌案前的扶央,显得她十分娇小,在一群避之不及或跃跃欲试的妖魔鬼怪里,衬得扶央特别无助,急需一个主心骨为她稳住局面一般。
扶央的确需要容戈跟着过去,她觉得如若金九珠和谢月升真在人间闹出点什么来,容戈至少能摁得住她们。
等了三息,扶央无语。
她指望什么?
这位殿下与哑巴有什么根本上的区别吗?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扶央直接拍板,反正容戈也没反对:“那好,这次去人间就我们四个行动,陆仙官留在千镜司筛选信愿单,并看守主楼中已经完成的心愿里,是否还有同样的情况。”
转而面对陆行风:“我将官听留下来给你打杂。”
官听可比另三位靠谱多了。
陆行风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因为官听是个不爱说话只干活的偶人。
要离开千镜司,扶央还有些不舍,毕竟她以前从来都是独自在鸣云界中修炼的,乍然多了这么多共事的伙伴,还未完全磨合清楚彼此的品性便又要离开老巢下凡,说她心里不慌张也是假话。
临行前扶央叮嘱官听,一定要将千镜司看好,时时观察主楼内的信愿单。他是扶央变化出来的偶人,自有几分羁绊在,若遇紧急情况,随时可传音唤她。
纵使不放心,不舍得,还有些无措,扶央也还是要去一趟人间解决自已当初无意间闯下的祸事。
离开鸣云界,扶央没忍住抓了一把容戈的袖摆,容戈怔住,回眸看她一眼。
扶央给他打了个眼色:隔壁那俩不靠谱的,你可要帮着多看看啊!
显然容戈并未能理解扶央的眼神用意,只见她挤眉弄眼的,如桃花瓣形的眼睛眨呀眨,连着她身上的香都让容戈觉得难以忽视。
容戈不说话,扶央也就当他答应了。
反正这人从来都习惯用沉默接受所有安排。
四道身影先后纵身层层纤云,破人间界,踏入尘世。
今朝号盛,魏有福并非京城中人,他在盛朝以南的浒州,那里是鱼米之乡,随便挖一块地都可堪称良田,而魏有福有田地百亩,另加一座小茶山。
称魏有福为浒州首富也不为过,但那已经是半年前的名号了。
两年前魏成功落榜归来,气得魏有福大病一场后,魏有福的身体便总小病不断。起初有装模作样的意思,因为他发现他病了,儿子还能听话些,不会总在外头和狐朋狗友成群结队祸害家产。
可只要他身体稍有好转,魏成功又本性难改,学着那些纨绔不着家,有时三五天也看不见人影。
自落榜后他大言不惭要买官,家中先生又陆续走了两个,魏有福身体不好,魏成功又像一条滑不溜秋的蛇,根本捉不住,时间久了,他也就不管了。
渐渐郁结在胸,魏有福的身体真的垮了不少,小病断断续续,魏成功分不清哪次是真哪次又是他老子装模作样骗他的。直至一年前魏成功发现魏有福瘦了许多,那鼓囊囊的肚腩消下去一半,他才豁然惊觉老爷子是不太年轻了。
从那之后,魏成功安分了一段时间,也学着魏有福做生意。只是他常年读书不用心,性子养得比较散漫,难以在一件事上长时间付出心思,做生意也没见有什么成就。
再来便是半年前,一场暴雨持续数月,从清明前断断续续至此未停。清明前的茶叶未能及时采摘已是一大损失,可这场雨毁坏无数田地,佃户难熬,魏有福便发了善心免去他们半年租金,自家赔付年前的茶叶订单,几乎舍了一半家财。
屋漏偏逢连夜雨,魏有福因茶山上的茶树被雨水淹死了大半正发愁,不久又有佃户上门来哭丧。
原来是前些时候田地毁坏严重,即便是有魏有福免去佃户租金,有些佃户还是因为家里人口多而吃不上饭。魏有福时有接济,可他毕竟自已也是火烧眉毛一团乱,便没顾得上这些人。
有户人家死脑筋,非得去救田,结果雨天脚滑摔下了七尺高的田埂断了腿,淋雨一夜,急症突发就这么死在了田地了。
那家人吵嚷着家里的男人是死在魏有福的田里,便要魏有福赔钱,数事并发,魏有福直接倒下了。
这一病,比两年前魏成功扛着榜回来要他买官那时还要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