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浒州山水如画,杨柳如烟,白墙黛瓦,小桥流水。
根据信愿单上的指引,扶央等人入人间界后未在旁处逗留,直接便来到了浒州的舍县。
魏成功便是舍县人,舍县外的田地大半都是他的家产。浒州因雨水成患,舍县外的田地也都成了水池,道路泥泞不堪,哪还见烟雨江南,便是远山也从青翠的绿变成幽深的墨,整片天空灰蒙蒙的,乌云覆盖薄薄一层,不黑暗也不透光。
金九珠抬起脚,懊恼地啊呀一声:“鞋子脏了,裙子也脏了!”
她一身白,但凡有些许泥点都十分明显。再抬头去看,另外三个显然聪明许多,入人间界浒州境内,发现雨水不断地上都是泥时,便用法术隔断,身上没淋到雨,也还是清清爽爽的。
将裙上泥点扫去,金九珠随手变出了一把伞遮住雨水,望向不远处舍县的碑,嘀咕道:“这里怎么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半年雨灾,浒州自然和书上记载的大不相同了。
扶央等人从未来过人间,便是在仙界长大,于各种幻境里看见过人间景茂,却也是第一次踏在这片土地上。即便浒州受雨灾损失严重,对于他们而言也依旧新鲜。
重峦叠嶂的山峰间没有云雾,只有哗哗的雨似薄纱覆盖,将一切都遮得朦胧。
舍县的石碑后是一条窄路,路尽头为绵延的房屋,一排排整齐地竖在大地上。许是到了饭点,几处烟囱冒着袅袅青烟,又散在雨中,潮湿的风带来苦涩,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舍县外围是平房,应是寻常百姓的居所,平房中间一圈圈垒砌,隐约可见几座高楼,那应当就是舍县的繁闹街市。
谢月升道:“这里看上去虽然不太漂亮,说不定养出来的人还是很好看呢。”
金九珠附和道:“对啊对啊,说不定这里的东西很好吃,茶楼里面的故事很好听,那些话本写得也很好看呢!”
扶央反倒是沉默下来,目光四下扫过这被雨水浇灌的天地。
明明她也是第一次来到人间,往日对人间的了解也仅限于书籍记载或千镜司那只琉璃碗中观看的方寸,可偏偏她见远方山,近处水,还有眼前这些烟火,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些人世间的话本里会写到仙界传闻,也有说人若累世积善,修行万万年历经磨难也可一步踏入仙界,但自此他们会忘却前尘,一劫过,再转首便是另一生。
扶央恍惚怀疑,自已或许也是什么人修行数万年才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只是她修行得还不够,所以未入仙界,只在一重天下框出一隅。
可从她有意识以来,鸣云界便由此而生,扶央一直以为,自已是界中灵演变而来。
耳畔谢月升和金九珠欢欣雀舞地商讨去舍县要怎么玩,从哪儿开始,是否可借由公事之便,让她们再去人间的京城逛一逛。
听说那里是皇都,可以见到人间的天子,天子浑身罡正之气,等同于人间的“元君”。
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却见扶央未置一言,金九珠伸手戳了戳她问:“你在想什么?”
扶央暂且回神,眨了一下眼,那种对人间的熟悉感又悉数从胸腔褪去,目之所见宛如一幅画卷,好像她曾在鸣云界修行后无聊时翻阅过的种种。
许是过去见得多,此刻才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在想,施云步雨不是龙王之职吗?怎么浒州连绵多月大雨成灾?”扶央问着,朝金九珠看去一眼。
金九珠抓了抓脸颇为尴尬道:“我也不清楚,四海龙王轮流司职,我从未过问过父亲这些事。但父亲说过,或有福泽,或有灾难,都是天定之数,该它有此一劫,可人为撼动,不可仙道改之。”
也就是说浒州的雨灾是注定的,一时劫,一时运,皆是人间的运转法则。碰到有能力的人才或官员,必能及时勘察到灾情制止损失伤亡,但是好是坏,都由他们凡人自已来改变。
仙家施法,破坏天道。
眼下扶央他们若遇见个因雨水遇难的人,或可施以援手拯救,但要停这一场雨,助田地丰收,那就万万不行了。
饶是扶央不忍见那书中鱼米之乡变成汪洋,也做不了其他改变。
“走吧。”谢月升已经往前好大一截。
扶央看她那带笑的眉眼,只觉得额角一跳,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我们不能这样走入人群,得改头换面。”
扶央是仙,金九珠和谢月升都是妖,容戈是魔,他们的音容相貌都与寻常凡人有大不同。因修炼法术和道行的原因,在容貌和身段上他们高出凡人许多,凭着谢月升这样一身橙红踏入舍县,她非得将舍县男子都迷得晕头转向不可。
金九珠率先响应扶央的号召,举起伞就说自已要先变。一转身那满身流光溢彩之白的纱裙便化作了鹅黄色的丝绸,她头上的珊瑚宝饰也成了蚕丝做的三彩绒花,绒花花蕊是小小的珍珠。
金九珠乌发束成左右两边的辫子,周身灵气收敛,乍一看便是个机灵活泼的千金,又没有寻常千金那么循规蹈矩。
金九珠本就岁数不大,如凡人的十四、五岁,将将及笄的年龄怎么打扮都不为过。
谢月升见金九珠变化了模样,干脆也一挥衣袖给自已套一身稍显身段的暗蓝色绸裙,挽了个妇人发髻,额前垂挂一缕,风姿绰约,妖妖娆娆的。
好在她将自已的容貌颜色掩去八分,眼下这张脸称不上惊艳,可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妩媚惑人。
扶央眨了一下眼,思来想去才发现不对之处:“你这打扮怎么像是成了亲的样子?一副风流掌柜的装束。”
尤其是谢月升斜插在头上的三把金钗,流云髻松松散散,不太正经。
谢月升还挺高兴扶央看出门道了,笑盈盈地一挥手帕道:“哎呀,人家给自已想了个身份,年近三十的俏寡妇,你觉得如何?”
扶央:“……”
金九珠问:“为何是寡妇?”
谢月升理所应当:“人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奴家远嫁情郎,只可惜情深缘浅,相公命薄病逝,剩我一人独自经商维持家业,男人们见了我还不得心疼?”
金九珠:“……”
扶央:“……”
容戈……他直接翻了个白眼。
扶央也不做多言,随便她吧,爱怎样怎样。
只是扶央又悄悄扯了一下容戈的袖子,提醒他一定要看好谢月升这个祸害!
抖抖衣袖,扶央只做文质打扮,不功不过,平平无奇,仅算个清秀。
三人再一同朝容戈看去,容戈瞥了扶央一眼,微微蹙眉,抬脚往前阔步。
一步踏出,容颜骤变,容戈的玄衣不再似魔族的服饰那般贴在身上,将他的好身材毕露无疑,反倒是像人间的世家贵族那样好几层叠穿,遮得严严实实。
他的银发也变得乌黑靓丽,绸缎似的垂在腰后,仅一根银簪束着,风吹不乱。暗紫色的腰带下挂着无任何花纹剔透的白玉坠,成了他浑身上下唯一一抹颜色,有几分傲然公子的范儿……后如果忽略他那双依旧冷淡得恨不得冰封万里的双眼的话。
不过总的来说,大家看上去都更像个“正常人”了。
雨水连绵数月,哗啦啦地浇灌在青石板路上,高大的男子早间特地打扮了一番,刮了胡须,整理衣冠,将自已最体面的一套衣裳穿戴在身。
他身后左右两名小厮跟随,一个手中捧着紫檀盒子,里面装的是契书,另一个人高举伞越过头顶,为难地为他遮蔽雨水。
只是这雨太大了,便是遮住了上半身,衣袂和靴面难免打湿。
魏成功心中烦躁又焦急,今日要见那南来的商人是个人物,他至少在仪表上不能有任何差错,如若谈成,总算不负家中老爷子的嘱托。
越过长街到达舍县最贵的酒楼,魏成功才跨入大门便有小二领路。一路上了二楼,小二也说了南来的茶商已经点了一桌好酒好菜,还提前恭贺魏成功拿下来年茶山的订单。
舍县人都知道今年魏家是遇上困难了,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路碰上的人见了魏成功,还是恭敬地称一声公子。
到了角落雅间,魏成功拂去衣裳表面的一层水珠,小厮从怀中抽出一把铜镜放在他面前,让他仔细看看自已还有没有什么不得体之处。
便是这个时候一阵香风从身后传来,一张娇媚的脸庞从魏成功的铜镜内一闪而过,一双勾魂摄魄的眼隔着镜子似是朝魏成功抛了个秋波。
魏成功愣了瞬,回头便见暗蓝裙摆翩跹,年轻的妇人摇曳生姿,手中也举着一把七宝玲珑铜镜,纤细的手指拂过鬓角,推开了他身后雅间的门。
两名小厮看痴了,走廊中的香风还未散,三人也都未及时回神。
面前的门突然被打开,一张有过两面之缘的脸出现,魏成功连忙敛住心神,道:“张老板。”
张老板高傲地哼了个鼻音算是答应,转而对外面的小二喊了声,又要了些珍馐佳肴。
这一餐,注定是魏成功请客。
魏成功跟随张老板进门,他比张老板要高出许多,越过对方的头顶便能看见桌面。
今日会面,只有他与张老板两人,八仙桌上摆着十六金银盘,魏成功心中暗叹食玉炊桂,便是雨灾来前魏家还是鼎盛时期,也不曾如此铺张浪费过。
只盼望这一单能够顺利完成。
对门雅间,谢月升正在面临三堂会审。
一审容戈,他的眼神颇为嫌恶,看谢月升就好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懒得多看第二眼,谢月升也就厚脸皮地当他不存在。
第二审金九珠,一边失望的摇头一边啧啧道:“你怎么能这样?我们下凡是为了完成信愿单上的心愿的,魏成功是许愿者的独子,你可不能祸害人家!”
三审扶央就理智很多了,她深吸一口气:“换好了?”
谢月升矜骄地一抬下巴:“本公主还能失手?只是那三个小子没见过世面,被我的容颜晃神也不是我的错。”
扶央眯着双眼,朝谢月升伸手。
谢月升略心虚地将一沓纸放在扶央的手中,面对扶央的眼神她也自知理亏。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人间过于兴奋,又看那魏成功长得还算不赖,细皮嫩肉的,才朝人笑了一下嘛。
“哎呀好了,我知道,下回不这样了。”
谢月升挥着手绢,把自已俏寡妇的形象演得入目三分,扶央都没眼看,然后一转头和同样没眼看的容戈对上了目光。
她愣了一瞬,微微抬眉露出疑惑,以眼神询问他为何要看她。
容戈瞥了一眼扶央手中的纸,正是谢月升方才从魏成功身后走过时于小厮手中捧着的紫檀盒子里换下来的契书。
没有契书,今日魏成功的生意定然谈不成。
可很奇怪,他们分明是来完成魏有福两年前的心愿的。
容戈觉得扶央是在浪费时间精力,也并不如谢月升和金九珠那样,觉得人间有什么乐趣。
只此一眼,他便将目光重新投在了茶楼半开的窗上,雨水打着窗棂,将窗外一切都遮得模糊不清。
扶央察觉到容戈身上的冷意,虽然他这个人平时也很冷,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她这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近乎于荒凉的沉寂。
她看着容戈暗银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窗棂轮廓和淅沥沥的雨水,心头莫名漏了一拍。
扶央抿嘴,片刻后开口:“隔壁那个张老板是个骗子,若不让谢月升将契书换出来,魏成功就真的要将整个魏家赔进去了,到时候便是我们想帮也困难。”
至于她为何要用偷换契书的办法,其一是因为张老板虽行骗,可南来茶商的身份是真的,魏成功尚未真的吃亏,他们没有切实证据。
其二便是扶央等人与魏成功并不认识,贸然出现即便戳穿张老板的意图,魏成功也未必会信。
扶央解释完,又朝容戈看去。
他还是方才那样的眼神和姿态,似乎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