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门外无人往来，微风吹动脚下的薄云，一时静谧。
容戈说他去九重天取东西却没动，一双眼背着光时看上去很深邃，像是能将人神魂吸入的旋涡。
扶央突然想起来不久前他靠在玉蕊花亭的柱子上，那双眼投望阳光的方向，似乎不觉得刺目。暗银色的瞳孔被光芒照出复杂又漂亮的花纹，叫他整个人与其他仙或妖都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而此刻，同样一双眼望向了扶央，却叫她心底漏了一拍，手脚无处安放。
手臂上的赤痣传来些许灼烧的痛意，扶央不自然地搓了一下小臂，按住赤痣那寸皮肤，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就不打扰你，我先回去。”
容戈没回应，目视扶央慢慢靠近他。
扶央朝他走来的每一步似乎都与他在天问镜前无数次询问时显现的影子一样，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轮廓，她的身高身量，她每一步的尺寸，还有……她与他擦肩而过时，扑面而来的香味。
浅淡的花香，容戈似乎曾经闻到过。
他来仙族时一直在九重天，从未离开过离上宫，不曾看见过什么花什么草，更不曾熏过什么香。
而他来仙族之前生活在魔族，魔界不生花，唯一一个生长出来形状像花的还叫忘生藤，叶片如花瓣层层叠叠，赤红如火，但有剧毒，是血液的味道。
按照他的记忆来说，他不应该闻到过花香，更别说是如此清新的，几乎沁人的香味。
不知为何，扶央总觉得容戈盯着她的眼神很怪，目光强烈，而一直以来独自生活的扶央对这种眼神尤为敏锐，总有种无处躲藏的逼仄感。
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威压太强，即便无心释放也足够让人谨慎。
眼看着就要走过去，扶央暗自松了口气，下一瞬便听见容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在扶央与他擦肩的一瞬，侧身俯首，凑在她的耳边询问：“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说这话的同时，扶央察觉到他深嗅了一下。
鬓角的发丝随突然靠近之人的一阵轻风微扬，扶央的半边身子也因为他说话吐出的热气而发麻，浅淡的香味随体温蒸腾，凌乱的心跳声撞击着胸腔。
那味道更浓了些，带着温度，不再清冷。
“什么味道？”扶央缩着肩膀，往旁边挪了半步。
容戈察觉到她的退缩，又看向她脸上挤出的示好与懵懵的笑，微微挑眉：“香。”
扶央眨了眨眼：“玉蕊花？”
容戈又问：“是什么？”
扶央道：“就是千镜司前院六角亭上长得那一串串粉色的小花。”
容戈摇头否认。
扶央便道：“那就是茉莉，院子里种了许多。”
她怕容戈不知道什么是茉莉，便解释道：“白色的小小一颗，未开花苞如珍珠，盛放时便有香味，且官听喜欢晒干用来泡茶，我今日还饮过，应当就是那味道了。”
容戈抿了一下嘴，仔细回想他在千镜司中看见的和闻见的东西。
其实千镜司里有香味的并不止这些，入院靠右是纷白的梨花，小池边有水仙，池旁廊亭连着右阁，阁前有一株枝干扭曲的海棠，茉莉成群在左阁，沿着石子小路便能到玉蕊花亭。
扶央的院子打理得很好，这都归功于那个叫官听的偶人，而她自已可能偏爱味淡色浅的花，配着书卷气十足的楼阁，整个千镜司都浸在了舒适惬意的气氛之中。
可那些味道，仍不是容戈在扶央身上嗅到的。
他没再问，扶央朝他又一颔首微笑，确定容戈没其他事了，赶紧开溜。
扶央没回头，容戈也只是在原地顿了一下便阔步朝玄天门而去。
并未有过接触的二人，分别时的衣袂如勾，玄袍轻轻擦过扶央裙裾上的云纹，勾连出一丝淡蓝化作烟云，眨眼消散。
回到千镜司的院子，扶央紊乱的心跳才渐渐平息下来。她手臂上灼热的温度并未消散，残留的些许疼痛连带着身体里莫名流逝的法力，都让她额前起了薄薄一层汗水。
法力流逝如今对她而言已是常态，所幸这次消散的法力并不多，养个三五日也能养回来。
回想起在玄天门外见到的人，扶央没忍住回头朝顶上的烈阳看去，心中还是疑惑容戈究竟是怎么悄无声息离开鸣云界的，难道他的本事已经大到来去无拦的地步了？
不容扶央多想，因为今日来千镜司的一干人都已经在她送昊霖离开的时间里认真观游了一番日后生活与办事的地方，短时间内各司其职，找好了自已今后的位置。
官听仍在小院里侍弄花草，与他隔着一廊亭的谢月升手中拿着几张信愿单，她也没认真看，眼神还是不住往官听身上瞟，瞟得官听浑身上下都难受。
扶央顺着右侧廊亭朝谢月升走过去，不动声色遮住官听，并朝谢月升展颜一笑：“襄漓公主在看信愿单？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谢月升意味深长地朝扶央看去。
她与扶央一样，遇人总是笑眯眯的，剑眉之下，那双天生魅惑的眼只要是直勾勾地盯着一名男子，从来无往不利。
谢月升指着官听道：“他怕我。”
扶央心里呵呵：您这样的风月老手，官听怎可能不怕。
但显然谢月升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个偶人，怎会知害怕？”
扶央微怔，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照谢月升这样说，官听似乎还真有几分特别：“别的偶人，不会害怕吗？”
官听非但会害怕，还有喜好呢，就好比他知道扶央喜欢茉莉，才会主动将茉莉花晒成干花泡茶给扶央喝，难道别的偶人都不会这些？
谢月升只是摇摇头，还未开口，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金九珠的身上挂满了珍珠宝饰，跑起来叮叮当当的，加上她一身流光溢彩的珍珠白薄纱裙，像个奔跑的小汤圆似的朝扶央冲了过来。
扶央本能地抬手要接住，结果金九珠急刹站定在扶央跟前，红着脸道：“仙子，有个信愿单不太对，陆行风让我来请你去看看。”
扶央闻言，立刻将官听之事抛诸脑后，抬步朝主楼走去。
陆行风处事低调，一来千镜司的主楼便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就在二楼半月露台后方，信愿单从上空飘下来正好可以遮挡他的身形，那里已经垒成了一座小山。
跨入主楼，看到那座整整齐齐的书山，扶央不得不在心中夸赞陆行风一句：不愧是从离上宫出来的仙官，办事效力极高，就这么一会儿便给自已找好了位置开始埋头苦干了。
不过出事的并非那些未经筛选的信愿单，而是位于陆行风书桌后方角落书架里的一页。凡是被放置在书架上塞进卷筒里的便是已应愿的，此刻一枚琉璃卷筒内发着暗淡的光，忽明忽暗，如烛火闪烁。
也亏陆行风选了个角落坐下，否则这被搁置在角落里的信愿单于偌大的主楼内毫不起眼，一时半会儿还真发现不了。
陆行风不敢轻举妄动，察觉到不对便让金九珠去找扶央，眼下扶央过来了，拿起那掌心大小的琉璃卷筒，卷筒表面散发着温度，似是真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
扶央握着卷筒，想起与昊霖仙君的对话。
人间飞入千镜司的信愿单中有许多应错之愿，也正是那些错才叫九重天发现不妥，扶央得将那些错愿一一挽回，眼前这发着烫的卷筒，恐怕里面就是一张错愿。
“这是怎么回事？”谢月升身量高，站在后方也看得清楚，她眼神又好，隔着发着光的琉璃卷筒竟能瞧出内里情况：“这信愿单上的字正在消失。”
扶央心中咯噔了一下，原本她还想着瞒着这些人行事，给自已塑造出一个严谨公正的形象，眼下是藏不住了。
恐怕整个主楼书架内，如这一般心愿还有许多，若要不再出错，只能集思广益。
扶央将那卷筒放置书桌，认真说道这一千三百多日来的事，她坦然承认自已忙中有错，昊霖仙君再请诸位来时也有所提示，若非如此，她千镜司也不会缺人。
“原来如此。”
扶央颇为紧张地站在众人面前，只觉得自已好似无所遁形。尴尬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初来千镜司的几人也并未给她难堪，反倒真坐下认真思考应对的方法。
金九珠建议道：“不如打开看看？”
扶央也想过打开，又怕已然应愿的信愿单打开后会出其他差池，还在犹豫着。
谢月升道：“你不打开看，谁知出了什么问题？”
扶央便将卷筒交给她：“你来打开？”
谢月升来千镜司主要是为了躲前男友，又不是真打算当什么仙官，若这卷筒在她手中打开，里面的信愿单遇风自燃了怎么办？
故而谢月升假装没看见。
扶央便将卷轴递给了陆行风，陆行风只微微侧过头，示意他拒绝。
金九珠倒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扶央看她那一脸单纯，眼底还有纯粹的崇敬，便心有不忍，干不出让她背锅的事儿。
说到背锅……
扶央眸光一亮，握着卷轴朝主楼外走，打算去院子里迎接容戈。
若有人进入鸣云界，得扶央打开界门放行才可踏进千镜司的院子。原先她得知容戈不动声色地离开了鸣云界还震惊好奇，眼下亲眼看着容戈突然从金光成束处化身，扶央直接倒吸一口气。
她的鸣云界真的对容戈无任何作用！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轻轻松松，招呼都不用打的！
金色的阳光碎成细沙，点点化作玄衣上的暗纹，银发翩跹轻飘飘地坠在腰间，扶央看见自已鸣云界形成界墙的符咒成了金烟，散在容戈周身。
这说明她的界还在，若是旁人来，便成墙，可容戈来，却化风了。
容戈才至千镜司的小院，便看见站在院子里满眼惊诧直愣愣盯着他的扶央。
他微挑眉问：“做什么？”
扶央眨了一下眼立刻回神，手中卷筒的温度越来越高，眼下不是疑惑为何容戈能随意进出鸣云界的时候，还有个麻烦得经过他手。
扶央的双眼弯成了一对月牙，面对容戈透露几分讨好，那声音也学着金九珠娇滴滴的腔调，笑道：“在等你呀。”
容戈那张常年未有过其他表情的冷脸上明显闪过一丝疑惑，又因扶央这几乎谄媚的笑，还有撒娇的语调，如有羽毛扫过喉头，诡异地发痒，他忍不住吞咽一下。
“那个……容戈。”扶央扭扭捏捏地将手中发着光的卷筒递过去。
主要是头一次干坏事儿，她实在不太习惯，心头砰砰乱跳，总觉得脸上烧得慌。
她这模样，容戈似曾相识。
冷淡的声音道：“不要。”
“哎？”扶央一愣：“我还没说——”
“说什么也不要。”容戈的眼神愈发冷漠，带着抗拒道：“不要喜欢我。”
扶央：“？？？”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容戈继续道：“不收礼，不谈情，别对我动心。”
扶央：“……”
绝对是误会了啊！天大的误会！！！
扶央扯着嘴角连笑都挤不出来，心道她可不是打算表白啊，但回想自已方才的行为举止，还真有点儿那种意思。
再看容戈的相貌，还有他的身份地位，想来便是九重天的仙子对着这张脸多看几次也难保不会心动，他恐怕收到过不少这种示好。
自已这脸红心跳又给他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可不就被人误会了。
“不不不。”扶央连忙正色道：“我是请你打开它。”
容戈瞥了一眼琉璃卷筒，重申：“打开它不代表接受你。”
扶央：“……”
她呵呵干笑：“您放心，我绝无此意，这是公事。”
封印简单，并无强阵，打开此物又有何难？
容戈心中疑惑，又因扶央那句“公事”，便还是“公办”，只抬手指尖对着那卷筒轻轻一点，琉璃碎裂，一张正在燃火的信愿单迅速飞出。
躲在主楼里的几个人探出半边脑袋，眯着眼看那信愿单是否遇风燃尽。
扶央也很担忧，屏息以待。
信愿单上字迹因应愿行错略微斑驳，四角燃火，但烧得不快不慢，短时间内不会化作灰烟。
扶央一见情况，捉住浮在半空的信愿单，转身回到主楼将其丢入书案上那一口琉璃碗里。
碗中茉莉随波纹荡开，信愿单上的火暂且熄灭，字迹也透了出来，几颗脑袋挤在一起去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