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家并非真的氏族大家,涂明希也曾是泥腿子出身的寻常百姓,可自从他们被调入京城之后,跟随京中官员世家学了许多规矩。族中子女,子为族争荣耀,女为族平后方,他们都要为家族奉献,只看谁更有价值,谁更能牺牲。
涂明希很在意自家的名声,尤其是在秦晔为了官声背弃他之后,他就更要在官场上站稳脚跟,抬高名望。
对于将涂岁岁送给齐王做妾这件事上,涂明希虽没开口赞同,却也没有阻止。
往日对涂岁岁舅舅的感恩,对涂岁岁母亲的亏欠,都随着秦晔的离去被带走得一点不剩,遑论他对涂岁岁本就没几分父女之情。
涂岁岁想过死,不止一次,在知道自已被家族选中送给齐王时,她对自已的未来就没有任何期望了。
悬梁那夜,涂岁岁心中还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自已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只能为家族利益牺牲自我,更不甘心在人生最好的年纪里遇见了秦晔,打碎她一腔少女幻梦,毁掉了她的人生。
三尺白绫挂在梁上,涂岁岁也很害怕,但更多的是解脱。她闭上眼,咬紧牙,还没将脖子悬在绫上,脚下的凳子便一歪,她摔了下来。
好在她自尽之前支走了丫鬟们,否则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引来旁人,一旦她想死的消息传入涂家主母的耳里,她一定会被看管起来。
错过最佳的死亡机会,涂岁岁害怕地蜷缩在房中,捂着脸不住地呜呜哭泣。
后怕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及时赶来的扶央等人。
方才那凳子便是扶央踢开的,她与谢月升、金九珠三人隐身,一来便看见涂岁岁脖子都快伸进白绫圈中了,吓得顾不得其他,先把人弄下来再说。
涂岁岁的脚扭伤了,但她哭的不是自已受伤的腿,而是哭她恐怕没有勇气再爬一次凳子,再圈一回白绫。更哭她将来会像她听过的那些齐王府的女子一样,最终身上没一块好肉,被丢入乱葬岗里。
“她好可怜。”金九珠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
扶央道:“涂家定下将她送给齐王府的时间是下月初九,只要在这个时间内为她寻得良人便还有机会。”
谢月升点头:“这个人不能是寻常百姓,因为民不与官斗,就算是对方愿意为涂岁岁放弃一切,最终也只可能落得个死。”
扶央微微蹙眉,寻常官员家的男子当然也是不行的,京中官员大多知晓齐王的癖好,绝大部分都不愿与齐王作对。倒是有几个清流之辈不畏强权,还有些名望在,齐王也不会刻意与他们为难,可做筛选。
“选定了人,咱们还要想办法将他们凑到一起去。”金九珠抓了抓额角:“这个涂小姐才遇上一个负心人,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再打开心扉。”
“真爱,何其难求啊。”谢月升感叹一句,而后收到了扶央的死亡视线。
她立刻沉默不言,反正不管她怎么解释,扶央都认定此次事件她是祸首。
“时间不等人,我们分工。”扶央对谢月升道:“你想办法打听京中名流之子,凡是符合年龄的,只要品性没有不端者,不论外貌美丑,先都将信息收集起来,我们再一一接触筛选。”
说完,扶央又对金九珠道:“珠珠,还有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上一次教魏成功学习,金九珠顶多算个玩伴,看着魏成功后来功成名就,她虽为其高兴却没有多少成就感,这回竟然有重要的事交给她,金九珠连忙挺直了腰板。
“仙子你说吧,上刀山下火海,小龙女义不容辞!”金九珠双手叉腰,十分期待。
扶央认真道:“上次来人间,魏成功家有书斋可供我们住,魏老爷知晓我身份,也对魏成功多有期待,他们父子是良善之人,这才一切顺利,让我们好吃好喝地留在府中,但涂家不同。”
“涂明希算伪君子,齐王是真恶人,涂岁岁爹不疼娘不爱,族规森严,我们不能自报家门。有涂明希这样的家主,便是他知晓我们是为了涂岁岁而来,他也不会支持我们助涂岁岁改命。”
京城为天子脚下,刚入京时扶央等人便察觉到一股浩然正气,那是帝王之气,人皇威压,有国运相护,京城也非等闲之地,她们身为仙家,不能随意施法。
如若因为施法意外破坏了国运,天道反噬自身,扶央和谢月升几人也会受罚。
为了这一点,扶央等人想要帮助涂岁岁,还不能蒙蔽周围人的意识和意志,颇有几分为难。
她不能变成涂家主母爱护涂岁岁,也不能变成涂明希拒绝升官,更不能变成齐王。
扶央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她道:“京中不便施法,我们的行为也受拘束,所以要想在京中短时间内站稳脚步,还要想个办法才行。”
谢月升问:“你想做什么?”
“捏造身份。”扶央道:“京中有官媒,我们不好插手,但盛朝法律没有规定不得经营私媒,甚至在民间,私媒盛行。”
那些富贵人家,总需得媒婆做媒。
官宦女子到了年龄都是经过官媒配对,官媒先将适龄男女的册子递到其家主跟前,再定人选,定双方家主携子女相看时间和地点。
有礼节,有章程,也不丢面。
可寻常百姓家,也有子女需要相看,他们请不动官媒,民间就有私媒帮衬。
私媒一般是年纪大的妇人,在附近城镇里辈分高,又或是人缘好,为适龄男女家中奔波打听,找到条件合适的再双方相看。
请官媒需备厚礼,私媒则两只鸡或给几条好肉,就能解决了。
“你要当媒婆?!”金九珠张大嘴,震惊得瞳孔都在颤动,她怎么也想不出扶央这样一个清冷仙子当媒婆的形象啊!
扶央闻言,嗤笑一声:“谁说我要当媒婆?”
谢月升也问:“你刚才话中的意思,不就是你要做私媒吗?”
扶央目光冷冷地朝谢月升看去,嘴角在笑,却十分渗人,她道:“我是要开个私媒馆,但不是我要当媒婆,而是你要当媒婆。”
谢月升:“?!”
扶央依旧冷笑:“多情妩媚俏寡妇你都能当,那媒婆应当也是信手拈来吧?”
谢月升:“……”
她就知道,这一定是对她的惩罚。
金九珠闻言,仔细看了谢月升两眼,摇了摇头道:“她不行,她就算再装扮也没有那种靠得住的气息。她若是笑着来涂家为涂岁岁找个好人家,我怀疑涂岁岁会以为她要把人卖到青楼去。”
谢月升:“……”
这小龙女现在说话嘴也那么毒了吗?
“不经过涂家,经过涂家这事儿就不能成了。”扶央认真道:“我会给涂岁岁托梦,再找机会与她接触,在接触之前,你们就要将一切准备妥当。”
托梦……唉,最低等的法术了,可她们现在除了这种小法术,其他的也不好用啊。
扶央对金九珠道:“珠珠,千镜司没有人间钱,想要在京城站稳脚跟少不了黄白二物,这也是我给予你的重任。你们龙宫珠宝甚多,随便一个都价值连城,你要做的,就是在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买最好的那栋楼。”
仙家虽有点石成金之术,但变不出源源不断的金钱,人间的大额金银都刻有官印,但珠宝玉石,玛瑙翡翠这类不限。
说金九珠腰缠万贯不是假的,他们龙宫都是富中之富,金九珠随便拿出一样来能惊掉众人的眼。
“不是最高最好的楼不要,不许还价,一定要众人皆知,你用钱砸也要把那栋楼给我砸下来,而后装潢成私媒馆,挂牌红月楼。”
扶央说完,金九珠拍了拍小荷包:“放心吧仙子,我什么都不多,钱管够!”
说完,她转身就在屋内消失。
扶央瞥谢月升:“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找男人?男人是好是坏你应该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吧?”
谢月升:“……”
怎么感觉又是嘲讽?
她一句话也没说,与金九珠一样,身形散在夜色里。
屋内的涂岁岁已经哭累了,趴在桌案上昏昏欲睡,扶央轻声地叹了口气。想到自已等会儿要做的事……难道她就只能当个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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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岁岁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黑暗中奔跑了许久,始终找不到光明,伸手不见五指的梦境中,无数讥笑声在背后响起。
她很恐惧,所以想到了死。
在想起死亡的那一瞬间,涂岁岁的面前的黑暗就豁然裂开了一道裂口,深渊中是滚滚血水,像是恶鬼地狱。
涂岁岁畏惧深渊,往后退了半步,突然,她的背后出现了一双手将她猛地往前一推,失重感猛然袭来,她惊叫出声,眼看就要坠入死亡,下一瞬双手就被人抓住。
悬崖峭壁之上,一道身影的身后渐渐凝聚出一团白光,她看不清抓住她双手之人的面容,只听见一道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她在佛殿前许过愿的,她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涂岁岁许过许多愿,但握住她的那双坚实手臂,还有隐约可见的男子轮廓,立刻就让她想起了她想要寻得如意郎君的祈愿。
她哭着说:“不会实现了,再也不会实现了。”
她马上就要被送到齐王府里去,她的人生就是脚下深渊,没有人会抓住她,没有人能救她。
“抓住我的手,我救你上来。”
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涂岁岁浑身颤抖,她想就此一死了之,可她又想,现实里无法抗争命运,难道在梦境中还要窝囊地死去?
于是她抓住了那双手,坚定地从深渊爬了上来,扑上岸边时涂岁岁才看见青葱草坪,鸟语花香,一株巨大的姻缘树上红绸翻飞。
一段段被促成的姻缘闪过眼前,那些恩爱夫妻都是由同一个人牵线,桃花化作美人姿,涂岁岁隐约看见了她的面容。
她朝对方跑去,想问她能不能也给自已一段姻缘?
她从小不在有爱的家庭中长大,私下却看过无数恩爱话本,她向往灵魂契合,向往天赐良缘,她希望自已还能有这个机会。
就在涂岁岁将要抓住那名女子的手臂时,她的梦醒了。
她还趴在房间的桌案上,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梦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唯有那双有力的手和英挺的轮廓,还有那抹红娘背影十分清晰。
除此之外,那株树涂岁岁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她仔细想,想了许久才想到,就在京外林雾山,山上有间姻缘庙,庙中供着姻缘佛,她在去了那间庙后秦晔表哥就找来了。
当时涂岁岁以为秦晔就是姻缘佛赐予她的良人。
眼下梦境深刻,梦中男子的身形与秦晔完全不同,他更高大,更健壮。
难道说……她真正的姻缘不是秦晔?只是还没到,姻缘佛还记得她的祈愿,不想她死去,这才托梦?
涂岁岁的心口砰砰乱跳。
要想弄明白其实很简单,再去一趟京外林雾山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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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岁岁要去礼佛,涂家主母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尤其是近来涂岁岁心情不好,死气沉沉的,往日闺中密友前来相邀她也不出门,再这么颓废下去七分的面容也变成三分,齐王未必还看得上了。
眼下涂岁岁精神转好,涂家主母也答应她出去走走,只是身边跟着许多护卫家丁,以免她想左了。
坐上马车,涂岁岁双手紧张地揪着手帕,她如今贴身的丫鬟也没了,身边全是主母的眼线,跑也不可能跑得掉,只盼望昨夜梦境是真的,真能有一名男子从天而降,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出城要过街市,今日的街道格外喧嚣,叽叽喳喳的人群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马车停了两刻也未进一寸。
涂岁岁怕来回路上耽搁,便差人去问是什么情况。
回来的丫鬟道:“回小姐,听人说南方来了个大户,要出手三十万两买下了饮春楼,要将这里改成私媒馆呢。”
“私媒馆?”涂岁岁心底漏了一拍,不可置信:“私媒怎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听说着红月楼在南方很有名的,比当地官媒更好,因在南方做得声名鹊起的,所以来咱们京城也要做起姻缘生意。那楼中红娘十分年轻,瞧着只三十左右,出手却相当阔绰,饮春楼原做酒楼生意的,掌柜的也不差钱,可他们出手就是二十万两,掌柜的摇一次头,他们就加一万两,这才引得众人来看,堵了路。”
涂岁岁闻言,好奇地掀开车帘,只见人群尽头,一名貌美妇人鬓角簪花,珠光宝气,站在饮春楼前道:“二十万两。”
饮春楼掌柜的一听方才她还喊到三十万两,怎又叫回去了?
结果下一刻就听对方道:“我说的是,黄金。”
“豁!!!”
周围一阵吸气声,就连饮春楼的掌柜的也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了。
所有人都震惊这位红娘的富贵来头,只有涂岁岁震惊这名红娘的声音与面容。
她竟与她梦中所见一样,正是那姻缘树下促成一段段佳话的女人。
她的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