浒州舍县锣鼓齐鸣,鞭炮声从舍县前的石碑处开始响起,炸开的鞭炮如刹那绽放的红花,铺就成长长一条鸿运路。
魏家大摆筵席,院子里头放不下去桌椅板凳便排在了门外街道上。
恰是清明后,难得雨歇放晴,青石板路被雨水冲洗得干净,再被阳光晒得敞亮。
以往不看好魏家的人如今也被分到了一个桌位,只等着大摆筵席的家主放菜倒酒,好沾一沾喜气。
“哎哟,魏家这可真是了不得了,从商进到官,也才用了短短几年吧?”
“可不是?要说魏家大少爷还真是能人呢!之前我还见他在巷子里和人斗鸡,来年就考中了秀才,你说他这是走了什么运了?”
“走运?这是文曲星下凡呢!”
有人道:“你见谁家官运如此畅通的?他考中秀才后第二年便是会试,秋闱落榜后也没见他拿起过书,做了两年生意去年秋闱竟然就中了举人了!那可是第四名,经元!天爷呀,这才半年过去,今年春闱就考中了贡士,殿试之后虽非前三,却也是二甲前名,进士出身,真正的光耀门楣咯。”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眼看着魏家就要没落的商户还等着分食一口利益,却没想到短短两年一眨眼,当年不学无术只知逗猫遛狗的魏成功,摇身一变成了大官了。
要知道他们舍县位处浒州,就在京城边上,舍县的县官老爷当初也只是个吊尾的贡士,殿试都没敢去,从未听过皇帝的声音。
舍县县官考中时年有四十六,魏成功足比他年轻二十岁!
世人都知,若非天降大才,一甲三名都会出自于世家大族或王孙贵胄,若这些贵人里没有拿得出手的,次选相辅推举,或拜大儒之下的书香寒门。
魏成功是商贾之子,无门无路,入殿试之前,没名没姓。
可他去年秋闱成绩名列前茅,早已被一些朝中大员暗自选中,今年再看,二甲第九,前途绝对不可限量。
往年酸他之人今年也只能腆着脸上来凑这份热闹,只盼望未来的大官能惦念着舍县乡亲们的好。还有那些与魏成功吃过酒的纨绔子弟,贵重之礼络绎不绝,拜访者几乎要踩踏魏家门槛。
世道尚未改变,展露在魏成功面前的熟人都换了一张张和善恭维的笑脸。
就连徐公子也送来了玉如意,恭喜他高中,彻底忘却前嫌。
魏成功就在这些声音里,饮下了父亲为自已准备的庆功酒。
许是经历的多了,看到的多了,他渐渐也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那些明显居心不良的,他不会冲动揭穿,那些阿谀奉承的,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往年魏有福做了几十年生意,大场面都是由他来应付,如今隔着一扇门看见魏成功在各怀心思的人群里长袖善舞,面面俱到,他也十分感怀。
魏成功是皇帝在殿试后点名的人,当时皇帝说他虽非文采斐然,却也切实有力,只是年轻气盛,有几处急躁激进。
魏成功默默不语,又听皇帝说了句:“朕瞧你字写得不错,不潦草不苍劲,反倒隽秀整洁,又与你这洋洋洒洒不太符合了。”
一时间,众人不知皇帝这是夸,还是贬。
倒是魏成功有胆子,主动道:“禀陛下,微臣的字,是母亲教的。”
就是这不符时宜的一句,却让皇帝与他聊了起来,三言两语得知他是商户出身,母亲那边是落寞氏族,后来皇帝就聊别人去了。
原先打算榜下捉婿的几名大官一听商户,颇为不赞同,收了心思,也没了拉拢。
但皇帝钦点,二甲第九,名次说高,不算太高,没那么打眼,可若皇帝真的不喜欢,就不会给他二甲。
这个名次刚好够上入翰林修文书,近君侧,伴君左右。
后来缠上魏成功的人,他没怎么理。
很奇怪,以前他的心思没有这么多,不会深想自已的位置和名次,可听到了二甲第九后,魏成功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他没背景,就没有被其他官员拉拢联合的资格,但也没了顾忌,行事更方便公正。
皇帝说他年轻急躁,命他修书定性。
又夸他字好,亲自引荐他拜师学习。
魏成功入翰林的第二年,与他老师家的五小姐定亲。
次年二人成亲,在京城置办了房屋,五小姐如今成了魏家夫人,提醒魏成功是否要将他身体不太康健的父亲接来京中安养。
魏成功握着妻子的手道:“不必刻意接他,舍县离京城不远,每一季回去看他一眼,陪住两日就好,他喜欢侍弄田地,种茶种树,来京城住不惯的。”
同年年底,魏夫人有喜,北方旱情严重,魏成功当年殿试在纸上写的治灾之论,有了用武之地。
他被派去北方治灾,一去两载,非但在治灾上有了功绩,甚至几次厚着脸皮向户部要钱,给北方修了一条路,联系了他往年经商的人脉,将北方的与南方的特产置换起来。
皇帝得知,笑骂道:“朕瞧你不适合当官,适合当农,去了北面种起了树,香木南运,茶砖北上,真没你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
虽险,虽还没看见这条路实际的好处,可皇帝始终记得他在殿试的那张卷子,治灾,非治天灾,待灾来时再治,无异于亡羊补牢。
要治,便要提前预防,北方种树可治沙治土,避免旱情,南方挖水田,修渠道,可防水患。
这些若非与泥土常年打交道,明悉当地气候的人,做不到面面俱到。
显然魏成功办得很好,升官奇快。
魏成功三十五岁那年,魏有福去世了。
魏有福的家业也是当年自已经商喝酒奔波跑出来的,后来妻子去世,伤心过度之下又用忙碌来填补内心,身体本就不算太好。
之后被魏成功气了许多回,也卧病在床两年,若非遇见贵人,他恐怕考不过雨灾那年的冬天。
魏有福去世前魏成功就陪在身边,他成熟了太多,看着魏有福青白的脸消瘦得厉害,似乎喃喃说着胡话,魏成功依稀听见他提起了“先生,老师”。
魏成功此生拜过太多师了,当年在他家教书的先生们,每一个都饮过他的拜师茶,便是他的老岳丈,也曾是他的老师。
但魏成功知道,魏有福嘴里提起的先生与老师,绝非那些人。
特殊的一年光景,奇特神秘的四人,魏成功在提着京城的糕点回去书斋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却再也找不到人之后,他便没开口与魏有福提过这些话。
他知道,司先生不是游医,知道容先生不是族长,知道谢先生不是银楼老板娘,她或许是寡妇,因为她的气质实在太像……
魏成功没有告诉魏有福,他那年会试之后走遍了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没有找到谢月升的银楼,从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那四个人终究还是骗子。
骗了他他们的身份,却也实实在在是他的人生导师。
魏有福咽气了,含笑而去,几乎没感受到多少痛苦。
魏成功伏在床前闷声落泪,安静地办完丧事。
魏家的田地卖给了佃户,茶山也卖给了舍县的茶商,便是这里的老宅因为无人,终有一天也要荒废掉。
临行前,魏成功牵着妻子的手走过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看见了一扇紧闭的小门,腐朽的木门上没有落锁,轻轻一推便是另一方世界。
“咦?这里竟还有一个院子。”魏夫人惊奇,她来过魏家老宅许多次,从未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魏成功嗯了声道:“我父望子成龙,特修了别院书斋,与主院通一扇小门。”
假山,湖水,花簇,还有那一方船亭,它就停在了水面上,湖边野荷落败,莲蓬俏丽,正值夏末。
“好精致的学堂。”魏夫人松开魏成功的手,先一步走入三面展开的学堂内,吹着湖风道:“有这么好的学堂必是能静下心来用功读书,难怪相公你文采那么好。”
魏成功与她隔着廊亭,闻言轻笑。
他抬头看去,廊亭上挂着的灯笼还是那一年的,经十年风雨褪色,上面的字迹斑驳,各种吉祥话里夹杂着他当年的展望。
金榜题名,造福乡里。
他做到了。
先生们,魏鑫诚,幸不辱命。
“哇——”
瓷碗内,茉莉花荡漾的波纹中,魏成功的时间并未停止,但因为放置在碗内的是魏有福当年许下的信愿单,故而在魏有福去世之后,信愿单便渐渐消失,与纯澈的水融为一体,化作其中一滴。
金九珠借着信愿单最后的余力,也只能看到魏成功与他夫人一起逛书斋,不过他前头那十年生活也如跑马灯一般,精彩绝伦地在瓷碗中上演重要事迹。
例如他高中了。
例如他当官了。
例如他成亲了……等。
金九珠完全是将他当成了话本里的故事来看,还有人专门演出来的,真情实感。
魏有福咽气的时候,金九珠悄悄抹了一滴泪,探到嘴里去尝,和海水一样的味道。
“咸的。”
金九珠拨了一下茉莉花,她已经看不见魏成功的余生了。
跟着她一起围在案旁瓷碗看故事的谢月升咂了一下嘴,哼笑到:“你的确是闲的,竟然每日准时准点跑来这里看。”
“那你别看。”金九珠噘嘴。
谢月升看她噘起来的小嘴圆嘟嘟的十分可爱,伸手捏住,逗弄道:“不看就不看。”
金九珠哼哼,挣扎不出来,声音含含糊糊:“以读抗哇了(你都看完了)!”
二人打闹,二人看戏。
就在一堆书架之后,千镜司主楼的角落里,陆行风的一双眼透过厚长的额前刘海看向谢月升欺负金九珠,欺负得金九珠哇哇直叫,跳起来打她还打不着。
两个人如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一样,打情骂俏地在主楼里来回穿梭。
陆行风:“……”
金九珠还真不是个靠谱的干事人,扶央明明让她当他的下手,帮忙整理信愿单的,扶央在时她干得十分认真,一双眼亮晶晶的就要听表扬,扶央闭关去后她便插科打诨,和谢月升腻歪去了。
关于魏成功的故事,扶央只多等了两天,确定他考上了,还被皇帝赏识了,便躲进玉蕊花亭里了。
玉蕊花化成结界,隔断内外,扶央潜心修炼,陆行风糟心干活。
“你看她,好花心。”陆行风的声音很低,若仔细听,其实颇为清朗。
因为金九珠不干活而工作量加大的官听坐在他对面,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谢月升,而后抖了抖肩膀,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
陆行风道:“我说的是她。”
他的手指,轻轻指了一下金九珠。
官听歪着脑袋,不明白。
陆行风解释:“她之前明明爱慕扶央仙子,扶央仙子不在,她就与谢月升调情。”
官听:“???”
陆行风摇头:“谢月升风评太差,她还愿意凑上去,可见她定也是个中老手。”
官听:“……”
怎么回事,他怎么听不懂?
官听:“她们不都是女子吗?”
女子间的打打闹闹不是很正常吗?至少他这几天整理信愿单时,上面也有女子友谊的特别之处的。
陆行风从信愿单中抽出一张,递给官听:“我学到了新的东西。”
官听拿来看了一眼,意外的,耳尖红了。
那张信愿单就是女子写的,说她女扮男装出游去玩,爱慕上了一位活泼娇俏的乡野村姑,因为动心产生了爱欲,她希望自已能成为男子,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娶心爱的姑娘,而不是假装男子,恪守礼仪。
官听:“……”
啊,你们活人的世界,他这种花花草草实在不懂啊。
“为什么?”
漆黑中,一双明眸睁开,满是疑惑。
微弱的光芒随着她的双眼散开,笼罩周身,莹白的手臂上,赤痣如火,点点蓝光从中渗出。
扶央按住自已的手臂也按不住那股疼,不是很痛,可她却难以忍受。
千镜司还有诸事要打理,她不能闭关太久,那些妖魔鬼怪们要是不看着,扶央也怕他们闯祸,所以她只给了自已三十天闭关时间。
仙力刚修炼回来一点,便在这最后一天,溜走大半。
几乎等同于白费功夫。
黑暗退去,星尘散尽,阳光透过玉蕊花帘,照在扶央苍白的脸上。
“仙子,扶央仙子!”
扶央一怔,捂着手臂站起身,才掀开玉蕊花帘便看见金九珠匆匆忙忙跑来的身影。
小龙女站在她的面前,震惊道:“好奇怪!太奇怪了!”
“什么?”扶央不明所以。
她还处于自已仙力莫名消失的烦躁中,看见金九珠这样子,直觉不是好事发生。
果然,金九珠道:“先前还好好的一个信愿单,卷筒里头突然又着火了!”
之前好好的,突然着火了?
陆行风跟在金九珠身后,将那卷筒托于掌心,扶央看去,这情况十分眼熟,不就和魏有福那时候一样?
谢月升慢二人一步,目光古怪地落在扶央身上,蹙眉道:“你闭关时,是我与容戈来完成这些心愿的,只需在信愿单上赋予合成之力,他们的人生轨迹便会应愿而改,这张信愿单我早间才封进卷筒,绝不会出错。”
偏偏就在扶央出关之前,内里着火了。
扶央闻言,背后发汗,头脑突然灵光起来:“喂,你应的愿,可别赖别人,你这事儿办得不妥,得改。”
谢月升:“……”
她锅甩得还真快,一点儿麻烦也不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