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央第一次听说,关于容戈来到仙界的真正原因。
都说始君以自身划分三界,阻止了仙、魔、妖间的大战后,三界便逐渐建交,妖族的襄漓长公主来到仙族学习,魔尊也将自已唯一的子嗣交给了大舅哥元君。
扶央一直以为,这都是向外昭示三界交好的信息,可在谢月升的话语里,容戈是被他的母亲遗弃在仙界的。
放晴后的天蔚蓝一片,碧空如洗,阳光晒在秋日泛黄的叶丛间透出几点光隙。
此刻容戈就坐在那片光隙里,斑驳的光像一片片在他墨色衣衫上绽放的银花,偶尔随风微动,晕染了他发丝周围,扶央看得久了,忽而就想起了他满头银发,纯白眼睫的模样。
魏成功不是个习武的料子,容戈显然也不是个好先生。
他直接将扶央交给他的书本摊在了桌面上,让魏成功自已对着书本上的姿势去摆,魏成功在阳光下扭扭捏捏,宛如大姑娘首次跳舞,手足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
魏成功出拳软绵绵的,凌空一踢姿势不到位不说,下一瞬便能在地上摔个大马趴,他也知道自已这样很可笑,战战兢兢地看向端着个太师椅坐在树下抱臂的容戈。
容戈不知在想什么,那双用法术掩盖真正瞳色的眼眸半垂着,整个人安静地宛如一尊雕塑。
魏成功又朝于廊下撑着下巴仿佛发呆的扶央看去,扶央看他丑态百出还给他竖起了拇指给予了鼓励。
魏成功继续在一旁锻炼自已的花拳绣腿,而扶央也偷偷摸摸地再朝容戈看去。
她不是个感情丰沛的人,万事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已,否则也不会拉千镜司这几位大神一起来人间办事,办得好她得利,办不好她甩锅。
但在看向容戈时,扶央的心里还是起了一层类似于同情的涟漪。
昨夜谢月升对她说了一番话。
她说她其实比容戈要更早来到仙界。
数十万年前,三界并未分开,还在混沌中打得昏天黑地时,凌云仙君一席白裙如惊鸿之月,破开了僵局。
因为她是战神,以女子之身凌驾于诸仙之上,所以她也是谢月升最敬重的对象,谢月升是听到了凌云仙君从魔族归来才特地去九重天面见元君,就是为了一睹凌云仙君的风姿。
她如愿远远地看见了凌云仙君,她的气势比之元君还盛,即便谢月升没有看清她的面容,却也被她周身威压逼得心跳加速,喘不上气来。
那是真正的强者,无意间释放的摄人气魄。
谢月升的眼睛不敢落在凌云仙君的身上,便悄悄看了一眼站在凌云仙君身后的少年。
“若以人间寿来看,那时容戈殿下应当也才十四岁左右,彼时他的身量就已经很高了,相貌未脱稚气,但眼神却很冷,像是什么也没装进去。”谢月升勾着扶央的肩,只要回忆起那一日,她连气息都变得慎重了起来。
“我从未想过当年震惊三界的战神说出的话,竟也能那般无可奈何与失落委屈。”
谢月升拍着扶央的肩,看着她的眼道:“当时她对元君说,此子软弱无能,难堪重任,也不必兄长费心,只予他一隅安宁即可。”
扶央怔了怔,月清冷,夜风寒,她似乎能从谢月升转述的话语中,听到久远以前凌云仙君将容戈交给元君教养时的叹息。
从那之后,凌云仙君再也没有来过九重天,应当也从未过问过容戈的点地,她就这样放任容戈在离上宫长大。
“难怪。”扶央低声道。
谢月升的心也跟着略微沉重了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人分享关于她见证容戈被弃养的过程。
她以为扶央有许多话要问:“难怪什么?”
扶央抬头看她,眼神打量:“难怪我总觉得你十分老成,原来你比容戈还要年长许多啊,那你究竟多少岁?”
谢月升:“……”
所以她说出了仙魔两界这么大的秘密,几乎剖开了容戈的身世,这位千镜司的司首就只在乎她的年龄吗?她还真是个仙才!
谢月升张了张嘴,最后对扶央娇媚一哼:“女人的年龄是个秘密!”
她转身就走了,也就没看见扶央一个人在月色下静站了许久,她盯着月光照见的满地黄花,心中再起一句难怪。
难怪他从不与人说话,是因为离上宫没人与他说话?
难怪他不喜欢别人叫他殿下,是因为他知道从他离开魔界时起他的父母就已经放弃了他?
谢月升说她第一次见到容戈时,他便摆着这副死人脸,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在他只是个少年时,安安静静地跟在母亲身后,亲耳听见母亲将他丢给了一个未见过几次面的异族舅舅,甚至让他舅舅不必费心教养,因为他不堪重用。
那样的情况下,他大约真没觉得自已活着。
“嘶……”
扶央立刻揉了揉手臂上的赤痣,她眼见着又有一缕仙气从自已的腕上溜走,散在了金灿灿的阳光下,眨眼就消失,也不知去了哪里。
赤痣灼烧皮肤,将她从昨夜回忆中唤醒,这时再看像是在大树下闭目养神的容戈,眼底的同情更甚。
可很奇怪,她为何要同情容戈?
她甚至都没爹没娘,天生地养,在建造千镜司之前,她从来没觉得孤独过,若非忙碌过头,她也不会变化出一个官听来分担。
是了,分担。
官听的作用并非陪伴。
她才不需要陪伴。
那是拥有感情的人才会有的类似软肋的情绪,而扶央觉得自已毫无感情,她就是个怒刷功绩的修行狂魔!
容戈一直察觉得到扶央的眼神。
她的情绪十分外露,许是因为过去从未与人接触过,几乎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一切喜怒哀乐皆浮于面庞。
对他的表情一会儿怜悯,一会儿同情,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疑惑。
经历过一系列复杂情绪之后,现在她十分平静,就连稍稍紊乱的心跳也平稳了下来。
也就在她的心跳归于正常之后,那双眼再也没多朝容戈看去一眼。
一直“闭目养神”的容戈此刻抬眸,恰好看见扶央隔空指点魏成功练拳。
在容戈并未看向扶央时,扶央一直盯着他瞧,脑海里胡思乱想。
而眼下扶央没盯着容戈看时,容戈却总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一贯的疑惑与难以察觉的些许温柔,他看向她,总觉得自已在看天问镜。
昨夜他告诉扶央他去了一趟魔族,但只说了一半,在去了魔族之后他又去了九重天离上宫,再一次站在天问镜的面前。
这一次天问镜上没有浮现他的名字,只见他冰凉的手即将触碰镜面时,镜中忽起涟漪,那道模糊的轮廓带着奔跑走入了他的视野。
娇小的身躯,纤细的手腕,镜子里扬起的手逐渐显现出了洁白的肤色,比仙族的还要剔透,那是容戈的记忆里应当从未见过的肤色,不会有人长得如此白嫩。
忽而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明明很淡,却浓郁得叫他心跳加速,宛若中了某种馥郁的花毒。
容戈在天问镜中看见那一直以来都模糊的轮廓拥有了清晰的手臂与手掌。她的手上握着一支他从未见过的花,花瓣两层,外围是白,中心是红,花蕊如星河点缀,有光在其中流动。
容戈忽而窒息,无力感如山崩海啸,他想要去抓住镜子里的人影,可身体却不受控地往后倒退了两步,再一眨眼,天问镜前平静无波。
但他总算是回忆起了那朵花的气味。
不是海棠,不是玉蕊,不是茉莉。
除了他记忆深处的似曾相识,和天问镜给出的模糊答案之外,容戈就只在扶央的身上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所以他从九重天离开,又一次去了无聊的人间,实则也不过是一眨眼,他立刻锁定到了扶央的身后,他想问她认不认得那朵白色围绕着红瓣的花。
然后便听见她在他的背后嘀咕不靠谱,拳打小树,金桂落了一地,掩盖了她身上的浅香。
另一股属于妖族的气息也从不远处传来,他知道自已不适合再开口,只问扶央她另外一个要骂的人是谁。
她露出了几乎谄媚的笑。
容戈不喜欢别人对他露出那种明显有利可图的眼神,也不喜欢旁人对他笑得谄媚。
可事实上他能看穿扶央似乎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而且言语中试图讨好。
今日再见,她没了奉承,多了几分同情。
现在,她没了同情,开始无视他了。
金九珠买了两串糖葫芦,笑盈盈地凑过来递给扶央一串。
扶央没见过,觉得好看,见金九珠吃了,也尝试着舔一口,甜丝丝的,不算多好吃,胜在她未曾接触,所以很新奇。
那边魏成功满头大汗,对着书本练拳脚已经第四套了。
扶央以为,魏成功都这么努力,虽犹犹豫豫的不像样,但每一次比划完都要朝容戈看去一眼希望得到先生的肯定,她总得鼓励鼓励。
所以她给魏成功鼓掌,大喝一声:“很好啊,魏公子,这一拳就比刚才那一拳到位!”
另一边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是不错。”
扶央与金九珠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看向容戈,两双眼不可置信他居然会夸人。
容戈的下一句就是:“比偏瘫老太太跳得好,什么舞种?借尸还魂?”
扶央:“……”
金九珠:“!!!”
金九珠糖葫芦也不吃了,再克制自已也压不住尖锐声:“他居然会骂人?!”
扶央也不知道啊,她只以为容戈话少是因为他被弃养的遭遇,却没想过这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张口就是剧毒,那边魏成功已经被他一句话羞得满地刨坑想要把自已埋进去了。
金九珠见魏成功实在刨不出能把自已埋了的坑而抱头蹲地,她都没眼看:“我都替他尴尬了。”
扶央打哈哈:“他不会,你就教他嘛。你多会啊,你可是咱们中最厉害的了,你从手指缝里露出来那么一点点真本事,都够他叱咤全国,受益三生了。”
金九珠:“……”
不愧是扶央仙子!对着魏成功能赞许,对着容戈也能夸出花!
容戈冷脸:“花言巧语。”
扶央装傻当自已没听见:“欸,肺腑之言。”
片刻静默,容戈还是从树下走入了阳光里,光芒落在他身上时,似乎将他那张惯常的冷面也照出一丝裂缝。
也许是知道自已说了容戈的过去而自知理亏,谢月升好几天都没敢和容戈出现在同一场合。
他们并非凡人,背后说人闲话这种事总会被当事人知晓,扶央见谢月升躲得厉害,便问她明知道容戈对此或有忌讳,又为什么非要说出来?
谢月升却道,往日容戈从不在旁人跟前提起魔族两个字,那天夜里却突然对扶央提了一句,所以她也就顺着这话才将潜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告诉扶央,让人帮她分担的。
闲话这种事,越多人一起讨论自然越快乐啦!
扶央:“……”
谢月升哪日被容戈揍了也是活该。
不过显然容戈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真的有些认真地训练起了魏成功。
连续十日,魏成功觉得自已脱胎换骨。
是真的脱胎换骨。
秋季中旬,他竟然也能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原先身上被打的几处才养好,可因为容戈的操练每天睡觉都疼得龇牙咧嘴,因为实在睡不着,魏成功就想办法找几个往日能让自已发困的东西来看。
他以前一看账本就打哈欠,那一串串数字犹如天书,可这天书现在也不管用了!
因为他实在疼得难受,想要转移一下身上皮肉的痛苦,看书也认真了几分,瞧着瞧着,反倒瞧出了点儿不对劲的地方来。
魏成功翻开账册的书面,再看一眼账册内容,前后笔迹也不大相同。
做生意算账上的事儿,扶央从来让他直接找谢月升,故而魏成功实在半夜疼得睡不着,干脆提着账本去书斋的方向找谢月升了。
得亏今晚容戈又如前段时间一样不知所踪,谢月升才从外面偷摸着回来。
她刚喝了几壶酒,人还晕乎乎,晃悠悠的,十分舒服。
人间自有人间的妙处,尤其是她第一次去秦楼楚馆,那里头竟然有十分漂亮的美男子抚琴,光是看看就很下酒,谢月升一高兴就喝多了。
她自可以用法力散去酒意,但微醺的感觉很让她享受,故而半眯着眼,一路顺着夜风,谢月升走到自已住处前,定睛一看。
喲,门口还站着个漂亮青年呢!
“公子好俊啊~”
魏成功:“……”
突然紧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