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成功脑袋还不太清醒,一双眼呆愣地盯着学堂外的雨,雨水噼里啪啦落在了池子中,荡起了一阵初秋的凉意。
圈圈涟漪宛如他凌乱的心绪,不过才短短半日,他的人生似乎就有了全新的目标。
半个时辰前,司先生说速战速决,要教他读书,而后便问他学了哪些东西。
下人们搬来学堂的书其实魏成功都学过,那些浅显的在他十岁之前母亲身体尚未抱恙时便教过他许多,而那时他也与魏有福说的一样,至少是个父母眼里乖巧懂事且聪明的孩子。
魏成功跟着母亲读书写字,直到十二岁那年母亲因一场冬雪风寒败了身子,她病体拖了两年人便走了。十四岁之后的魏成功浑浑噩噩两三年,再捡起书本后便是气走无数先生的那段时光。
踏入身体成长和心理转变的年纪,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混乱时期,魏成功不学无术,招猫逗狗,不着调了很久,在他家的先生没有一个能胜任半年。
魏有福总以为他不适合上一个先生所教的内容,便请了擅长另一种学习方式的先生,久而久之,走的先生多了,魏成功也学得杂七杂八,每样都能说上两句,可再深奥的就不明白了。
司先生拉着其他先生一起商讨他接下来的学习方向,这段时间魏成功就一直盯着外面的雨发呆,耳畔还能听到他们商讨的声音。
忽而一道宛如惊堂木响,魏成功从思绪中抽回神,转身去看,顿时浑身发麻。
只见年纪轻轻的司先生手里握着一把戒尺,比寻常戒尺要宽也更厚,打在人的身上一定十分有分量。
那文人气质的女子将那戒尺又往桌上甩了一下。
啪——
比惊堂木还响。
扶央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道:“还挺顺手。”
谢月升瞥了一眼被扶央打过之后的桌面,这戒尺竟然能在油养多年的老木桌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印子,常人若被打三下,至少七日不能翻身。
“你不是说,不建议体罚吗?”金九珠嘟嘟囔囔,她看着都怕。
扶央嗯了声:“不建议,不代表不会,就看学生乖不乖啦。”
说完,几人一齐抬头朝坐在廊下的魏成功看去,这一瞬魏成功就像是被恶狼群盯上了一样,浑身上下的寒毛根根竖立。
扶央看穿了他的畏惧,依旧面带笑容地指着学堂正中间唯一一个学生位道:“坐。”
学堂边缘几方客位,连桌带椅,其他人都散坐在一旁。魏成功坐好了再左右看了两眼,学堂内外没有魏家的下人,最近的还在前方拐角,这么大的雨,便是他被打得嚎叫恐怕也没人能听得到。
扶央递给魏成功几张纸,每张纸上都写了题,一为国,二为家,三为官,四为民,让他以这些题论写,不限字数与范围。
桌面上飘着几缕墨香,扶央十分有耐心,魏成功咬着笔头埋头苦干,天黑了也没将这几张纸写完。
扶央眼看着谢月升和金九珠两人坐不住了,便给她们二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们自已玩儿去,省得在这弄出点儿小动静影响魏成功的进度。
金九珠目光一亮,谢月升拽着小姑娘就往外跑,一边走一边说要带她去吃酒楼里的什么菜,来时看见了戏楼,她们俩一起去听戏也好。
魏成功望着二人背影十分羡慕,随即一声戒尺声。明明扶央敲得很轻,魏成功却觉得震耳欲聋,明明她打在了桌子上,却像是打在了魏成功的脊骨处,叫他忍不住挺直了腰板,再继续写。
扶央对容戈道:“劳烦你去盯着她俩。”
容戈瞥了魏成功一眼,再看向扶央。
这一眼扶央读懂了,她笑说:“我不至于弄不过一个小孩儿。”
魏成功:“……”
谁是小孩儿?他二十四了啊!
容戈起身离开,魏成功竟觉得松了口气,无奈容先生的气息太过强烈,宛如杀人狂魔般冰冷,他实在是有些害怕。
扶央见人都走了,起身站在魏成功身后,瞥了一眼他已经写出来的一小部分内容。
题为国,他歌颂盛国繁荣强大。
题为官,他赞许官员为民谋福。
题为民,他表扬百姓勤劳踏实。
眼下题为家,他还在思索,一个字都没落下,更因为扶央到来,笔头咬出了牙印,一双眼偷摸瞧她手中的“惊堂木”戒尺,皮都绷紧了。
扶央没逼着他继续写,只突然开口问:“你平时喜欢到哪里去玩儿?”
魏成功一怔,挑眉看她,他以为这是先生的考验,便摇头:“我平时不怎么玩儿。”
“别逗了,你气走了那么多先生,不就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扶央笑道:“我是个游医,之所以是游医,就因为没钱,你带我出去玩玩儿怎么样?”
魏成功:“???”
“你若带我出去玩儿,我就告诉你你这几篇狗屁不通的东西问题出在哪儿了。”扶央又笑。
魏成功盯着她的眼,司先生的双眼长得真的很漂亮,尤其是笑起来时,给人一种她十分好接近的错觉。
对,是错觉,因为此刻她的手上还拿着那把戒尺。
“可是……你是我父亲请来的先生,指导我的错误本就是你的分内之事啊。”魏成功说出心中疑惑,怎么还要他带着去玩儿才肯教他?
扶央挑眉:“我为博善名,没收你父亲钱,但我一点儿好处没有,教得也不甘愿,所以只能从你这里讨点甜头啦。”
魏成功脸上一红:“……”
她说得好理直气壮。
果然是个骗子。
还不等魏成功骂她,扶央便用她手中的“惊堂木”拍了一下魏成功握笔的手,很疼!疼得魏成功嗷一声喊出来,还不等反应过来人就被扶央扯起身往外走了。
“快快快,他们都出去玩儿了,我也想转转。”
魏成功:“!!!”
大雨转小,偶尔几滴落下,行走在路上的人也不用撑伞,只要步伐加快便不会被淋湿。
街道两旁的店铺还亮着灯,舍县虽为县,早些年因魏成功生意做大带动周围农户致富,反倒使得一个县有几分城的繁荣,什么也不缺。
酒楼、茶楼、戏楼。
赌坊、斗馆,桃色巷。
这些都是魏成功平日里玩耍的地方。
县里那些家中做生意也有些钱的公子们都是他往日的狐朋狗友,他们去酒楼喝酒,茶楼听书,戏楼看戏,也去赌坊玩儿几把钱,去斗馆挂牌了斗鸡和蛐蛐儿。至于桃色巷,魏成功也不常来,可桃色巷里的芬花苑的琴艺与舞,当真十分好看。
魏成功莫名被扶央从家里扯出来,便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她出来“寻欢作乐”。
他想着扶央怎么也是个姑娘,不好往赌坊斗馆和桃色巷里带,便只能带她去茶楼听书了。
天色早暗,茶楼的说书先生都回家了,戏楼倒是还排了一出戏,但扶央说她不想在戏楼撞见她那几位朋友,怕尴尬,主动拉着魏成功去了赌坊。
站在元宝赌坊前,魏成功还觉得今日过得十分荒唐。
早间契书莫名变成了戏文,把张老板气走了,回到家又被告知老爹能起身了,还给他请了先生,午后写几篇文章写得他头昏脑涨的,人还没清醒就被先生带到了赌坊。
这位明明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女先生,语出惊人道:“赢了归我,输了归你。”
“……”魏成功:“凭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爹你冥顽不灵不学无术。”扶央笑说。
魏成功:“!!!”
他怒道:“你厚颜无耻!”
扶央竟还摆出一副吃惊受伤的表情:“你怎能对女子这样粗鲁?”
魏成功一怔,脸上微红:“对、对不住。”
扶央伸手:“给我本金我就原谅你。”
魏成功:“……”
魏成功掏钱掏得不情不愿,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我告诉我爹你是个骗子?”
扶央笑说:“我又不收你爹分毫,我怎会是个骗子?”
魏成功将钱扔到扶央手里:“可你从我这儿拿钱了!”
“你带着先生来赌坊,你还好意思自已凑到你爹跟前去说?”扶央眨了眨眼:“你就不怕你把你爹再气得一病不起?”
魏成功心下一顿,呼吸不畅了起来。
他就知道这群人是骗子!此刻他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眼下他若真的说扶央等人的坏话,他家老子一定不信,说不定还真能再病过去。
要想拿住这些人,还得寻他们的把柄。
魏成功心中一番斗争扶央是不管的,她是头一回来到人间,往日在千镜司里也看过一些关于人间的记载,可真正身涉其中,难免被人间千貌所吸引。
扶央没见过赌坊,踏步而入后扑面而来混杂难闻的气息,铜钱的酸涩味与汗液的咸腥味无孔不入,其中混杂着一些酒味和熏香,乱七八糟,十分混乱,也十分新奇。
魏成功往年是此处常客,可自从他老爹生病了之后,他要扛下家业,很少来过了,今年下雨后更是再没来过一次。
熟人瞧见他的面孔,一时惊喜,连忙拉着魏成功要赌几回,扶央一副淡然的模样跟过去。
魏成功与熟人推脱几回都说不赌,扶央却道:“他不赌,我来。”
赌坊内不是没有女子,有些做生意的老板娘闲来无事也会到这里耍几次,但那些人大多本就不是什么良家,如扶央这样文质打扮,身量纤弱的女子来赌坊还是头一回。
熟人看向魏成功的眼神暧昧了起来,魏成功被看得头皮发麻,生怕这些人真告诉他家老子,他晚上不读书带着教书先生来赌坊玩钱。
扶央别的不会,只押大小。
她没用仙术,但架不住耳朵灵,只在旁边看了两眼便知道小点和大点的声音不同,于是下了本金,第一回便赢了翻倍。
魏成功起初以为她是走运,但是扶央连续五次都押对大小,眼看着他给对方的二两银子变成了六十四两,震惊得头皮发麻,自已赌钱银钱的快感也重新回到心间。
他撮着手凑近扶央:“你是老手?”
扶央摇头:“第一回玩儿,运气不错。”
魏成功道:“把本金还我,我来一局。”
而后他便将二两银子输了。
魏成功见扶央十分大胆,将剩下六十二两全都押下,她从未想过抽一半保守一些,一开骰盅,再度翻倍。
周围惊呼声起,魏成功也跟着哇了声:“你胆子好大。”
扶央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表情:“玩儿嘛。”
魏成功再度伸手:“再给我二两。”
扶央瞥他:“算借你的。”
魏成功:“……行!”
他这边有输有赢,但大多是输,扶央那边全都是赢,便是魏成功已经向她借了好几回,她也还是将最开始的二两本金押注,赢到了三百多两。
这是一笔巨款,直叫赌坊的人气急败坏,也叫一些输钱的混子眼红。
魏成功完全忘记扶央的教书先生身份了,激动地抓着她的胳膊道:“你太厉害了!”
扶央本就身量娇小,又是个女子,被魏成功这么一晃,脚下都快站不稳了。
她摆了摆手道:“不想玩儿了,总是赢没意思,回吧。”
魏成功:“……”
围观众人:“……”
赌坊的人彼此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便有个平日和魏成功玩得比较好的公子哥儿凑上前来,笑呵呵地先恭喜他,再让他介绍扶央给认识认识,最后说道:“兄弟今日手背,你帮我个忙呗。”
这人也是住在赌坊里的,魏成功往日来赌坊他总跟着一起,二人有输有赢,还喝过几回酒。
魏成功被人捧得心花怒放,他来赌坊十赌九输,难得今日沾了扶央的光挣了面子,便对扶央道:“司先生,帮帮他?”
扶央依旧是那风轻云淡的笑,她毫不在意地将赢来的钱扔给魏成功道:“借给你。”
魏成功一怔,问:“不是你来?”
那公子哥儿连忙拽着魏成功道:“魏兄就来吧,有这位财神站在你身后,你还怕输钱吗?”
不过短短一刻钟后,魏成功浑身冷汗直冒,扶央借给他的三百多两银子,他一把没赢,全都输了,甚至还倒贴了一些。
转身再看那位平日里交好的公子哥儿,人家也输了一些,叹气说:“真是手背,今日不行,走吧走吧。”
魏成功也不敢再赌了,出了赌坊后,街道上的光灭了大半,雨水转大,他与扶央都未撑伞,此刻站在檐下偶尔被雨浸湿脸庞,冷风一吹,魏成功总算清醒了一些。
“司先生……”
才开口,扶央就打断他的声音:“欠我三百七十六两,别忘了。”
魏成功:“……”
雨才小了点,街上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魏成功实在受不了,便建议道:“我们跑回去吧,我认得一条小路,只要穿过三个巷子,很快的。”
扶央瞥了魏成功一眼,抬着下巴道:“带路吧。”
小雨淅淅沥沥,巷子里的路也湿滑难走,二人才走到第二道巷子,前面便出现了几个黑影。那些人显然是刻意等在那里,手中握着棍子,蒙着面,见扶央和魏成功到来,骂骂咧咧。
“他娘的,让老子等这么久,小娘子,赢了不少钱吧?吐出来吧。”
“吐出来,哥几个可以不动手。”
魏成功见到那些人,听到这些话,魏成功哪还能不知道这些人就是看他们在赌坊里赢了钱,特地提前出来堵他们的。
天空忽而一道霹雳响,雷霆闪过,暗巷刹那明亮。
魏成功的心越跳越快,他想司先生一介女子,绝不能落到这些杂碎手里,便挺身而出,颤抖着声音道:“司先生,你、你先回去叫人,舍县的人都认得我,不敢对我动手的。”
他说这话,极为没有底气。
魏成功的身体抖得如风中残柳,却依旧伸长了胳膊拦在扶央身前。
“走、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