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成功付了酒楼一餐饭钱,心疼得心口都要滴血,最后实在舍不得,将那几个没动的菜全都提了回来,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厮原先也兴冲冲的去,垂头丧气的回。
他其实有些不太敢回去,不敢面对魏有福垂丧的脸。
魏成功一路上认真思考了自已这辈子做过的事,好像除了走运考中了秀才之外一事无成,放在眼前板上钉钉的机会他都能弄丢了。他有些自我厌弃,又想着该如何逃避这一次责备,还想着老爷子近来身体愈发不好,是不是要骗他说自已和张老板已经签了契书,哄他高兴高兴。
纷杂的思绪,各种馊主意一个个从魏成功的脑海中闪过,最后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又在门前踌躇不得前。
雨还在下,魏成功早已不顾自已的形象,淋得浑身透湿才想着他做人都已经这么失败了,不能再说谎继续骗下去。
咬着牙根,魏成功准备好了接受他老爹一切炮火,还没敲家门大门便从里头打开,管家风风火火地要往外冲,直接和魏成功头撞头,二人一起发出了痛呼声。
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动作,都捂着自已的脑袋,两人抬眼看见彼此,都是无奈。
“赵叔,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大公子,你在门前站着不动做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后,还是管家先发现不对,也顾不上脑袋上的疼,扶着魏成功就道:“大公子,你身上怎么淋成这样?”
说着,他瞪了两名小厮一眼:“你们两人怎么照顾大公子的?没瞧见大公子身上都湿透了?伞呢?!”
魏成功摇头:“不关他们的事儿,赵叔……我好像把事情又办砸了。”
管家是看着魏成功长大的,说句越矩的话,他在心里也将魏成功当成半个儿子看待,见他垂头丧气的心有不忍,其实他也看得出魏成功的才智不在做生意这一块儿,有这个结果,他和魏老爷一样已经有所预见了。
“大公子,你别气馁,老爷今日身体好多啦!府上来了个颇有本事的游医,进门跟老爷说两句话,老爷就能下床走动了!”管家笑呵呵道:“听说她身边跟着的那几个人,虽说生了奇症,但都非同一般,老爷正请对方留下,给公子做个先生,好好教公子读书来年再考呢!”
“什么?!”
魏成功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明年再考,他都已经两年没碰过书了,哪儿还有才学再考?
紧接着他便想到他家老爷子估计是碰上骗子了,他魏成功无才学别说是舍县,乃至整个浒州都是出了名的,但凡是有些真本事的先生,哪儿愿意来他这里受气?
管家看出魏成功满脸震惊,他原先也是不信的,可当魏有福颤巍巍地自已从床上爬起来了之后,管家就信了。
哪怕那个年轻姑娘是个骗子,能把他家老爷身体骗好了,那也一定是有真本事的。
原本就是魏有福叫管家出门把魏成功找回来,还絮絮叨叨地说他为魏成功新招的这个教书先生一定能帮助魏成功高中,不当贡士不当官,当个举人老爷也好啊。
管家领着魏成功便往宅子右侧偏院走,魏成功满心疑惑,问道:“赵叔,怎么往这边走了?宴客厅不是在东面吗?”
管家道:“老爷已经命人将书斋那边的小院收拾出来了,教书的先生原先就是在那边住的,眼下屋子够,老爷也就安排他们入宿,现在恐怕下人们都将书屋学堂都收拾出来了呢。”
魏成功张嘴半天没出声,他甚至觉得自已出气儿都费劲了。
他早间才出去,一顿午饭的功夫他家老爷子不仅能自已走路,甚至已经将人安排进了书斋小院,还把学堂都收拾出来了。回想几个月前,雨下多久,魏有福就躺了多久,短短两个时辰,新来的游医真能让他好转得这么快?
该不会是回光返照……
魏成功脚下一顿,连忙暗自呸呸两声,抬手往一旁的雕花黄花梨廊亭柱子上拍了三下。
从正门走到书斋也要不了多久,书斋就在魏宅的院子里,只是院墙围得深,仅一扇小门通正院,仔细看像另一所小府邸,住外请的客人最适合。
这一路魏成功看下人们进进出出,洒扫的、搬书的忙个不停,也笃信他家老爷子是真打算让他再考了。
书斋名文和,种满了紫丁香,若不是因为连月的雨水险些淹死了树,这个世界丁香花应当开得满院都是,深粉浅紫簇成一团。
魏成功入院便看见了三开的学堂,学堂侧对着门,有一小半架在了池水之上,如巨大的船亭。檐下遮风的竹帘在雨水中变得斑驳,桌面被下人们擦得锃亮,那些有很长时间没有晾晒过的书本都被搬了出来通风,就在这些忙碌的人群里,那陌生的四人显得十分特殊。
他们看上去不缺钱,年龄最小的那个发上的东珠都价值千金,所以应当不是为了骗财才来的。
魏成功定了定心神,缓步朝学堂走去,他看见了历任教书先生让他背诵翻阅的书籍,还有以前娘亲在世时让他练习的字帖。
许多回忆袭上心头,魏成功记得自已也有过好学的阶段,只是后来渐渐荒废。母亲去世后,他与父亲伤心难过了许久,谁也没再提起与母亲有关的事,似乎只要不说,就能遗忘至亲之人离去的痛苦。
父亲为尽快从难过中走出,便东奔西走去做生意,企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已,他对魏成功是疏忽的,给足了教书先生银钱,希望他与亡妻唯一的延续能飞黄腾达,远远超出他的成就,再不济,哪怕能继承他的家业,当个有能力的商人也好。
魏成功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见不到父亲的,他在外头结交了许多朋友,吃喝玩乐一段时间后教书先生也不愿再为他费心,久而久之魏成功便忘了刻苦,也忘了当初读过的书。
他的思想转变,认为那些酒肉朋友说得很对,反正他们家大业大,上头有爹扛着,下头有下人们护着,再不济趁着老子还能干,抓紧成婚生子养个下一代,把儿子丢给老子养,自已便能乐得自在。
魏成功放纵于当个蛀虫,懒蛋,可见多了父母恩爱,不忍糟蹋姑娘,也不想随便娶个女人回来只为传宗接代。
久而久之,他便成了这般模样。
说他纨绔,他不嫖赌,说他勤恳,他连书都不愿读。
够不上恣意放纵,过不去心中愧疚,背不起责任又吃不了苦,为难了自已,也为难了旁人。
几步走到了学堂外,魏成功隔着一扇雕花屏风看向他今后的先生……们。
魏有福果然起得来身,只是身体还不太好,初秋已然披上了袄子,杵着拐杖脸色红润,是许久未见的健康之色。
他正与那四人中的一名年轻女子说话,讲的都是魏成功十岁前有多聪明好学,亦如魏成功方才短暂失神一样,回忆起了如今提来,已经不会太伤怀的亡妻。
“我夫人乃曲州苏家的小姐,苏家当年是书香门第,文墨世家,后来在新帝登基前站错了队才……唉,那些也就不提了。承蒙夫人看得起我,才跟我来了舍县,她文采斐然,成功有她几分相似的,只是后来夫人离世,我疏于教导,成功才跟着旁人学成了不着调的性子。”
魏有福又道:“但他以前很乖,很聪明的!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寄托,我不求他能大放光彩,哪怕庸庸碌碌但安然一生也好,这样至少来年我下去了,还有脸面面对亡妻,告诉她我们的儿子至少过得幸福,只是……”
只是魏有福知道,若无人看着、守着、教着,魏成功怕是要被人骗了还要帮人倒数钱的。
魏成功听了这些话,眼眶微微泛红,一旁管家见状递上帕子,他又嫌丢人翻了个白眼背对众人。
他原先想着,将张老板一事瞒下,就当哄哄老爷子,可现在又想着,哪怕那几个看上去古怪的年轻人当真是骗子,若能让老爷子安心,他就装模作样又如何。
下定决心后,魏成功深吸一口气,抬袖擦了擦眼角再朝那几人看去,恰好隔着屏风的镂空花纹对上了一双状若桃花的眼。
那一瞬他心口咚咚跳快了两下,继而看见那双漂亮眼眸的主人,对方是名年轻女子,文人装扮,眉目清秀,端正又无甚特别的五官似得那双出彩的眼在她脸上也暗淡了下来。
她约二十上下,比他还要小上几岁,可周身气度看上去又十分沉稳,似乎隐隐为四人之首。
扶央早就看见魏成功了,见那人高马大二十好几的男子在听见父亲夸赞他时还会流泪,便知道这人也如魏有福一样,本性纯善,并非不可救药。
魏成功见自已已然败露,干脆主动走出来,越过屏风站在魏有福身边,替他将垂下来的领子又给扯了上去道:“你怎出来淋雨吹风,也不在厅内会客?”
一句尊称没有,见了生人招呼也不打,魏有福又被魏成功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扶央反倒觉得有趣。
这世间父子关系虽血亲难舍,可实际上也是相敬如宾的多,越是大家越讲规矩,便是乡里农户亦是父为长,子遵从,动辄打骂也是时常有之。
魏成功在他老子面前行为无状,反而数落起他爹来了。
魏有福懒得说他,便对扶央赔笑:“司先生见怪,我这儿子是傻的,您别往心里去,还请日后多多教他礼义廉耻,免得出去再丢人。”
说完,又对魏成功介绍道:“这位是老子给你请的新夫子,你要尊她为先生,先生姓司,另外三位也是才人能人,司先生大善,愿连同好友一并教你,你遇到这么大的便宜可就偷着乐了,日后别拿气给先生受,若挨了打骂,老子可不管你!”
扶央对魏有福称自已姓司,也不过是因为她为千镜司的司首。
魏成功倒是牢记自已要哄爹高兴的主意,毕恭毕敬对扶央行了拜礼:“司先生。”
扶央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言笑晏晏地为魏成功介绍:“这位是容先生,日后教你些拳脚功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若没有个好身体,学不进去任何知识,将来坐在考场上也熬不过漫热三天。”
魏成功唔了声,他上回的确差点儿晕在里头,后来实在是不会这才提前出来,寻往日狐朋狗友才得来的买官消息。
他又转向学堂尽头,直面荷花池的墨衫男子,对方只给了他一个侧脸,魏成功看了一眼便觉得浑身发冷,再一叩拜:“见过容先生。”
扶央再指着谢月升道:“谢先生,北方新元银楼老板娘,人不能一只脚走路,故若考场无定论,将来你退也可守家业,学些做生意的门道还是有必要的。”
魏有福连连点头,高兴得恨不能鼓掌。
魏成功虽没听过什么新元银楼,但凡是银楼都与皇家或王孙挂钩,谢月升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但也最多三十,这么年轻就能当老板娘了,必是有真本事在的。
“日后还请谢先生多多教导。”魏成功朝谢月升颔首,又觉得不对,抬头再朝谢月升看去。
谢月升对上魏成功的视线,团扇半遮面,笑眯眯地朝魏成功抛了个媚眼,就这一眼魏成功立刻想起她来了。
“谢、谢先生今日可是去过金来酒楼?”魏成功见过这双眼,看呆了他和小厮。
谢月升的声音也变得矫柔造作:“原来魏公子还记得我。”
扶央:“……”
魏成功心道真巧,可又紧张了一瞬,就怕这四人真是什么了不得的骗子,早在金来酒楼就盯上了他。
焦灼之下,扶央又介绍了全程最欢乐的金九珠,没别的说法,只说这是她妹妹,魏成功心绪深,浑浑噩噩地跟着点头:“妹妹好,妹妹好……不,那个……司姑娘好。”
“九珠。”金九珠笑道:“叫我九珠就好。”
他们都是先生,只有她被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凡人称呼妹妹,金九珠也是要面子的啊。
一一会面也介绍完毕,魏有福便觉得心中熨帖,他望着魏成功的背影,心里知道他们只有这一次机缘,只盼着魏成功能抓住,切莫再混下去了。
“司先生,咱们何时教书啊?”魏有福笑问。
扶央道:“现在。”
魏成功一愣:“这么快?!”
扶央点头:“学堂既开,速战速决,来吧,先说说你以前学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