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白渊星进入灵药阁，周围早已座无虚席。
大家似乎等了有一会儿，好奇的目光投向姗姗来迟的讲师。
只见白渊星步履轻快，整个人容光焕发，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台下的黄禹眸中透出几分讶异，惊异的目光顺着人走近再移到讲台，也没想通人为何心情大好。
白渊星环视一圈，一如既往地迅速从人群中找出夜无忌的位置。
他朝人抬了抬下颌，夜无忌便起身走向了讲台。
余光不经意地一瞥，角落中便多了抹熟悉的身影。
只见这人眼睛被透光的白纱蒙住，身上还穿了件不太合身的弟子服。
目光交汇的瞬间，这人却下意识垂下了头。
白渊星玩味地眯起了双眸，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比其他人都要小上一圈的顾泠安。
原来是那只从他手中跑出去的小老鼠，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窜到他面前，还真是勇气可嘉。
也算这废物运气好，他今日难得的好心情，还不至于为一个贱种动怒。
白渊星心中冷笑一声，收回打量的视线。
少年人朝气的面庞一下子跃进视野中央，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走动左右摇摆。
夜无忌一路小跑到台下，略显稚嫩的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
“白师叔，今天我们还是上药理课吗？”
白渊星心中的那点不悦顿时被这充满活力的笑容冲散，他温柔地俯下身，询问着夜无忌的意见。
“无忌想学什么？”
夜无忌歪了歪头：“嗯……还是想多练练手，弟子虽然十炉里能出八炉上品，但是还不够稳定。
白渊星略微思索片刻，敲定了主意。
“行，那今日便多加一节炼丹课吧。
无忌，你先来打个范本，今日我们学习如何炼制芙蓉清雪丹。”
夜无忌点点头，开始准备起炼丹的药草。
白渊星一边解释着其中药性原理，一边侃侃而谈，整个课程轻松诙谐，也十分浅显易懂。
周围的弟子无不全神贯注，偶尔还能因为精辟的总结而浅笑出声。
顾泠安透过眼前的薄纱，默默地注视着白渊星的一举一动。
原来这人自上而下睥睨时，也会露出这般温暖的微笑啊。
可在他面前，那双带着柔和的柳叶眸却总是危险地眯起。
它们或是含着怎也化不开的坚冰，亦或是毫不掩饰地揶揄。
然后指引着本该救死扶伤的纤纤玉指，一点一点地翻开殷红的血肉，再狠狠得嵌进柔软的内里。
灵动的手指游离在他身上，剖骨，切皮，或者是用锯齿切开，再一块一块缝起。
每当他疼到发抖，或者忍不住惨叫的时候，这人眼中总会升起一股难言的快意。
仿佛只要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的欲望就能得到满足。
顾泠安愣愣地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白渊星，他嘴角浮现的温柔笑意，刺地人眼睛生疼。
那个眼里只有厌恶的白渊星，那个总是像看尸体一般看着他的白渊星。
在夜无忌面前，却是这般温柔的神情。
就好像白渊星将自已所有的善意都给了其他人，而那莫须有的恶意，全都在那间阴冷的密室里，被他一人所承担去了。
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在那间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里度过的日子，顾泠安绷直身体。
他拼命揪住自已颤抖的指尖，才不至于失态地缩成一团。
长达七年的凌虐和暴力，虽然没能在身体上留下一丝一抹的痕迹，却早已在意识里生了根。
顾泠安将头藏进墨色的发梢，狼狈地擦去手心浮现的虚汗，从鼻间哼出一声苦涩的气音。
果然，想从那种被人掌控的感觉中脱离，还得再多费上些时日。
但要留在天尊身边，他也绝对不能再对白渊星那般畏首畏尾。
「喂，小子，你在玄色天尊那里没有乱说吧。」
顾泠安被脑中的传音扯回思绪，他回眸分出一抹余光，丢给了这个传音的主人。
黄禹翘着二郎腿，趁着周围人的注意都集中在讲台，不耐烦地从后面踹向顾泠安的背脊。
「问你话呢，别给老子装哑巴。」
顾泠安的身体被迫整个向前倾去，散落的发丝掩住唇边的冷笑。
刚好，黄禹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正好这人直接送上门，那就……却之不恭了。
「天尊问什么，我便回什么，自是不用师兄操心。」
顾泠安说的模棱两可，似乎并没有话中的警告放在心上。
头一次被人这么忤逆，黄禹眼中的怒火几乎快要化成实质。
「不过是给本少爷提鞋都不配的货色，还敢跟我犟嘴？
少爷我告诉你，老子能碰你都是抬举你，别他妈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那点腌臜的手段我不计较，可不代表天尊不介意！」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顾泠安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扭过头，勾起的唇角带上了讥讽的怜悯。
黄禹虽然看不见白布下的双眸，但人面上的讽刺却毫不遮掩。
不过是个炉鼎，与他更是云泥之别。
就这么个废物，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怒火倏地窜上心头，黄禹瞬间变了脸色。
“你……”
后面的骂声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回到座位的夜无忌打断。
“黄师兄，小师弟，你们怎么不听讲啊？
上午的事情不是都解决了吗，怎么还能吵起来。”
夜无忌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二人，颇有些无语地皱起了眉。
他面上带着埋怨，显然没能理解此时剑拔弩张的氛围究竟因何而起。
黄禹见来者是夜无忌，抬眼便换上柔和的笑脸。
他朝里面挪出位置，刚想邀请人坐在身边，便被顾泠安抢先一步开了口。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黄师兄说上午那事是他不对，正想跟我道歉呢。”
顾泠安边说边把人往身边引，笑着让出里面的位置。
“哦，这样啊。”
夜无忌并没有怀疑人的说辞，抬腿跨进座位。
黄禹刚酝酿好的笑容僵在嘴角，气的牙根直痒。
明目张胆地跟他抢人就算了，还颠倒黑白。
要不是为了在夜无忌面前保持知性师兄的形象，他早一脚踹过去了。
夜无忌刚落座便抽出一张稿纸，边写还不忘语重心长地提醒人要注意力集中。
“刚刚白师叔讲的正好是提炼药性的要点所在，你们肯定都没听。
我把要点抄一份给你们，下次可不能再开小差了。”
“知道了，谢谢夜师兄。”
顾泠安乖巧应下，眼中却多了分顾虑。
“不过夜师兄你回来的太凑巧了，黄师兄还没来得及将抱歉说出口呢。
还是让黄师兄把歉先道了吧，毕竟……他可是灵药峰的大师兄。
若是被知道冤枉了人还不肯道歉，怕是有失风范。”
“嗯……师弟说的在理。”
夜无忌点点头，回眸催促着半张着嘴却从头到尾都没能发声黄禹。
“当师兄的就是要做好榜样，这样才能有上行下效之功啊。
师兄，快先道歉吧。”
黄禹看着嘴角含笑的顾泠安，又看了看被拿着当枪使还不自知的夜无忌，差点气厥过去。
虽然他就是爱人这副单纯可爱的模样，但傻起来真的能气死人。
而且只要是夜无忌认定的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难以劝动半分。
罢了罢了，大庭广众地，好歹还是装一下。
不然以夜无忌的性子，以后再想要接近他都难如登天。
黄禹强忍住心中的怒意，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声的道歉。
“行，是师兄错怪你了，师兄给你道歉。”
嚣张跋扈惯了的黄禹头一回说对不起，对象还是他生平最看不起的药人炉鼎。
心中的不愿已然达到顶峰，明明是道歉却被说的像挑衅一般，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极度的不屑。
顾泠安垂眸一笑，面上添了几分释然。
“没事的师兄，我也知道师兄的为难，不想说也没关系，师弟能理解的。”
措辞陈恳，举止大方，为人着想态度也可圈可点。
顾泠安的大度和黄禹的敷衍形成鲜明的对比，就连一旁的夜无忌都觉得黄禹此举实在是有些过分。
“黄师兄，你不是挺公正不阿的吗？
怎么连冤枉人道歉都这般不情不愿，你以往的大度难不成都是装出来的？”
夜无忌没收住声音，许多正在炼丹的弟子都不免向他们投去窥探的目光。
黄禹作为被埋怨的对象，自然也就暴露在视野中央。
“怎么回事，夜师兄和黄师兄吵起来了?”
“好像是夜师兄说什么黄师兄的大度是装的，估计是黄师兄惹到夜师兄了吧。”
弟子们有意无意的交流声落入耳中，黄禹的脸色可谓是难看到了极点。
被这么一套流程走下来，纵使是黑的也能被说成白的。
无论承认与否，输家显然都是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自已。
为了维持以往的温和形象，黄禹只得顶着众人的目光，咬紧牙关，重新诚恳地道歉。
“对不起，顾师弟，早上的事是师兄一时情急，错怪了师弟。
一切都是师兄的错，还望师弟莫要在意，原谅师兄。”
顾泠安被白纱蒙住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只有好看的丹唇轻轻开合，声音却带上了丝丝酸涩。
“事情已经过去，我自然是不再介怀。
只希望师兄以后……做决定之前能再三考虑，莫要再冤枉了其他人就是。”
这小子，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相，实则摆明了在骂他没脑子。
可夜无忌看着人委屈的模样却露出几分心疼，显然很吃这一套。
黄禹纵使被气的直冒烟，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愧疚的样子赔笑。
“谢谢师弟提醒，师兄我以后，一，定，注，意。”
黄禹几乎要将牙齿都咬碎，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有了一丝扭曲。
顾泠安勾起唇角，若不是眼前的白布遮去了视线，定能看见那双漂亮的狐眼狡黠地眯成一团。
行了，种子已经种下，接下来只需要等着它发芽就好。
顾泠安不再理会快被气炸的黄禹，加入了夜无忌的炼丹训练。
黄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夜无忌有说有笑，拿着药材的手一抖，将灵力连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一起轰进了炼丹的药鼎。
两个时辰很快便过去，夜无忌炼丹的技巧也大有长进。
不仅十炉无一品废丹，甚至还有一炉只有天阶丹师才能炼制的上品雪莲丹。
白渊星自是毫不吝啬地夸赞一番，顺便点了点某个连炸两次炉的黄禹。
黄禹尬笑着表示自已发挥失常，向人保证下次不会之后，便黑着脸将自已炼出来的废丹收回储物袋。
白渊星一一查验过弟子的课业，最后总结课上的要点，便放弟子们回屋休息了。
人影窸窸窣窣地离去，白渊星不着痕迹地瞟过正在帮忙收拾的顾泠安，最后定在一旁的夜无忌身上。
“无忌 ，过来。”
“哦，好，马上来。”
夜无忌见白渊星叫自已，自是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
“白师叔估计还要拉着我聊一会儿课业上的问题，师弟你先回去吧，免得耽误了吃饭的时间。”
顾泠安垂眸苦笑，轻轻摇头。
白渊星刚刚那眼神，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就算是想走也会被人留下，还不如少费点口舌。
“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我在这里等着师兄就好。”
“也行，那我先过去了。”
夜无忌将整理好的药材收回了储物袋，这才来到了白渊星身边。
白渊星先是照常关心几句修炼近况，闲聊之余，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顾泠安的事。
“那边那个应该是顾泠安吧，怎么，你师尊要他过去是为了给你找个陪玩？”
夜无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面上浮现几分歉意。
“对不起，师叔，是我擅自求师尊把小师弟要过来了，还请师叔不要生我师尊的气。”
白渊星眯了眯眼，调笑般的尾音上扬。
“要什么给什么，你师尊还真宠你啊。
不过既是从我这里要人，夜无忌，你为何不问我，反而去找了你师尊呢？”
师叔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怎么办，难道骗他吗？
总不能直接说他觉得师叔在虐待药人吧！
夜无忌被问傻了眼，背上浮出一层虚汗。
“这……师……师叔，我只是……觉得您不一定会同意……”
夜无忌纠结地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人脸上神色不住地变换，白渊星心中也有了结论。
他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顾泠安，眼底多了分玩味。
面上却状似不在意地挥挥手，出声安慰不知所措的夜无忌。
“好了好了，担心个什么劲儿。
你温师叔也来找过我了，不过一个药人而已，你想要我还有不给你的道理吗？”
“真的？太好了！”
夜无忌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满目雀跃。
“谢谢师叔！我还以为师叔你对顾泠安……咳咳咳咳。”
差点说漏嘴，夜无忌装模作样一阵猛咳。
白渊星无奈地摇头，只能假装关心地替夜无忌顺气，配合着人演戏。
“行了，帮我把顾泠安叫过来吧，我有话跟他说。”
有他在一旁待着，想必白师叔也不会为难小师弟。
夜无忌乖巧地点点头，刚准备扭头叫顾泠安过来，却看见人早就站在了他的身边。
“师兄，既然是白副宗主找我，师兄先在外面稍等片刻吧。
刚好我也想和白副宗主单独聊聊。”
“可是……”
夜无忌隐隐露出几分不安，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一眼。
“没事的，夜师兄，只是说些今后发展之类的话罢了，你先出去等等吧。”
顾泠安笑了笑，示意自已无碍。
可夜无忌还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生怕二人又起争执。
白渊星保持着脸上一贯的微笑，目送人离开。
直到夜无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屋内，唇边的笑意便瞬间尽数撕裂成讥讽。
白渊星高高在上地看着台阶下的顾泠安，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啧啧出声，打开折扇掩住半脸。
“倒是给自已攀了个高枝啊，顾泠安，你可真有本事。”
顾泠安默默垂着头，没有出声。
但白渊星知道，这小子被遮住的眼睛里，肯定含着那令人厌恶的平静。
“你是干了什么让夜无忌这么护着你？难不成你答应他等到了元婴就给他睡？还是说……”
白渊星故意向前凑近了几分，满意地看着人下意识后退的脚步。
“是韩堇轩？
也是，光是为了他那个徒弟，这点借口可不足以当作筹码请动温寻千来帮忙要人。
这韩堇轩孤僻又冷峻，素来也不爱与人打交道。
可他却为了要你，不惜开口求温寻千。
啧啧啧，小废物，真是好手段呐。
说说吧，你是怎么入了他的眼的？”
尖酸刻薄的话语句句直指自已最心爱的那位天尊，顾泠安终究没能沉住气，即使身体都在发抖，却还是大声地反驳出声。
“……我没有用什么手段！天尊他也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渊星轻蔑地一哼，将扇面下近乎残忍的微笑露了出来。
“没有什么，你敢说你没有故意装可怜惹人心疼？
浑身上下就一张脸还有点用的废物东西，若不是以色侍人，谁会把你放在眼里？
说谎成性的下贱玩意儿，真和你那个爹一模一样。”
顾泠安颤抖的唇瓣张了张，又无力地合上。
他确实不像夜无忌那样人见人爱。
他所能争取到的丁点善意，不过都是换了种形式的交换罢了。
但天尊不一样。
他的善意是不要求任何回报的，是纯粹的，由内而发的善良。
好似是生活在温室里才会孕育出的白花，美丽得让人难以自已。
温柔的，善良的天尊。
只有在天尊眼里，他才觉得自已活的像个人。
顾泠安抬头直直地盯着这个自已曾经的梦魇，坚定而又缓慢地说出了他认定的事实。
“至少天尊他不一样。”
白渊星丢给人一个白眼，似是懒得再计较下去。
“今天本峰主难得心情好，也懒得再看见你那张恶心的脸。
既然已经答应温寻千，我自然会放你出去。”
白渊星故意顿了顿，指尖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连带着手指上银链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我的药人契约还在呢。
不该说的，不该做的，我想你应该清楚。
不然我可不保证你这辈子还能否得知你的身世。”
赤裸裸的威胁，却还要说成这副为你好的模样。
顾泠安乖顺地垂下双眸，做出的回答却不像他表面那般顺从。
“白副宗主说完了吗，夜无忌还在外面等着呢。”
“呵，滚吧。”
白渊星懒得计较，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眸中多了分耐人寻味的深意。
“小废物，别以为离了灵药峰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只要你还活在世上一刻，不论去哪，都只是从深渊前往下一个地狱罢了。”
顾泠安没有出声，只有愈发轻快的脚步算作无言的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