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自已师尊正怨天尤人地唉声叹气，夜无忌倒是兴高采烈地拜别了白渊星，一路小跑着来到后山。
他今天不但得了自已师尊的夸奖，就连白师叔也说他丹道小成。
况且马上就能把小师弟接到身边来住，简直不要太事事顺心。
正当他四处张望着寻找自已心心念念的小师弟时，突然被一阵喧闹声吸引走了注意。
“……这孙子肯定是偷拿的，他哪里能有这么好的宝贝。”
“师兄说得对，把他扒光了，看看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赃物。”
听起来……像是在抓小偷？
夜无忌循着声源靠近，耳边便传来衣物被撕裂的声音和一些破碎的呜咽。
几名脸熟的弟子正围成一团，为首的将一个衣衫不整的人压在地上。
虽然嘴上念着是要搜寻赃物，双手却摸向了人裸露在外的大腿。
所谓的“小偷”被人捂住口鼻，想要反抗却被更多的手掌压了下去。
单薄的弟子服在挣扎中被人扯碎，露出身后爬满脊骨的剑纹。
夜无忌一下子就认出了底下这人是顾泠安，有些诧异地质问出声。
“小师弟？还有……黄师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面前这些人他哪一个都认识，但放在一起，他又觉得不太认识了。
夜无忌歪了歪头，不太理解这些熟悉的人为什么会以这么一种奇怪的方式聚在一起。
“是哪个不长眼的打扰小爷办事？别逼我揍你……”
被打断的黄禹目露凶光，刚想发作，见来人是夜无忌，瞬间又换了一副柔和的面孔。
“哦~原来是夜师弟啊。
怎么，来找这小子的？”
夜无忌应了一声，朝着人群中央走去。
黄禹恋恋不舍地将手从人大腿上移开，吩咐其他人将顾泠安反剪住双手，再强迫他跪在夜无忌面前。
模糊的视野中多出双熟悉的鞋面，顾泠安瞳孔微缩，连反抗的动作都减轻了不少。
那是下意识浮现的一瞬心安，以及……更多酸涩难言的感觉。
他努力地让自已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避开人打量的目光。
“小师弟真的偷东西了？”
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疑惑地向周围人询问。
“喏，你自已看。”
他看见那个对自已动手动脚的人，将天尊送给他的衣服随意丢在地面。
“这是……天蚕宝衣？
可这衣服的原料不是只有师尊才有吗？
几个月前师尊答应过给我也制一套，我还以为是还没完工呢。”
清脆的嗓音从头顶上飘来，带着些浅显的惊讶，和难以察觉的怀疑。
尖锐的耳鸣声在耳蜗中游走，顾泠安木讷地抬头，对上面前澄澈的视线。
干净的，不掺杂任何恶意的眼神。
仿佛是理所当然般，连带着被日光挡住的阴影，一齐笼在他身上。
夜无忌和那些讥笑着的灵药峰弟子站在一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浑身脏污的自已。
正午的太阳依旧高悬于晴空，炽热的阳光平等地洒在面前的每一个人身上。
阳光冲散薄雾，那些从出生开始就矗立于对岸的高墙，再一次清晰无比地烙印在视野中央。
顾泠安抿了抿唇，狼狈地拢了拢身上的碎布，将口中的辩解咬碎咽回肚里。
黄禹自从夜无忌现身之后目光就像有了实体，恨不得要将人从头到脚舔舐一番，黏腻地粘在他的身上。
为了能和人靠的更近，黄禹收起脸上的痴态，让出身前的位置。
“看样子……夜师弟这是有头绪啊，要不你来问问？”
周围围着的弟子也有样学样，往旁边挪出位置，催促着人上前。
夜无忌看着像犯人一样被压在地上的顾泠安，目光中透露出些许不忍。
可黄禹作为灵药峰的大师兄，发现了本峰弟子疑似做出偷窃的行为也必须严惩。
自已如果现在为人求情，恐怕会让他很难办。
夜无忌叹了口气，走到顾泠安面前蹲下。
“行吧，我来问问。”
面前人散发出的气息明明熟悉异常，顾泠安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清脆的嗓音依旧，吐出的话语却疏离地令人害怕。
“这衣服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被清洗干净的蚕衣染上了泥土的颜色，与洁白布料格格不入的污点，看着有些扎眼。
顾泠安没有抬头，淡淡地说出那句他已经重复上百遍的说辞。
“是玄色天尊见我没有衣服可穿，给我应急用的。”
“我师尊？
小师弟，你在哪里见到他的啊？”
夜无忌满目不信，与刚刚那些弟子眼中的探究如出一辙。
顾泠安垂下暗淡的双眸，没了后文。
面前人没有回话的意思，夜无忌也不想再在这种情形下与人交谈。
苦苦沉思之际，他突然眼睛一亮，懊恼地拍向大腿。
“对哦，反正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去找我师尊的。
是不是真的一问便知，还在这里费什么劲。”
正倚仗身高优势肆意窥探的黄禹闻言倒吸一口冷气，被迫从温柔乡中抽回注意。
这个夜姓的小师弟确实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他那在千剑峰的师尊却没那么好糊弄。
要是真的给这小子把人带出去，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见人已经伸手去扶地上的顾泠安，黄禹赶忙出声阻拦。
“见你师尊？
他可是白长老的药人，再怎么说也要先问过白长老再说吧。”
夜无忌不以为然。
“我已经请示过师尊了，他说会帮我去把人要过来。
至于什么衣服不衣服的，黄师兄就交给我这个千剑峰大师兄来办就好。”
对方竟然还是有备而来，黄禹更急了。
他抓着夜无忌的手就开始语重心长的劝导，一副为你好的模样。
“师弟莫急，不是师兄故意拦你。
只是这小子身上没有弟子令，眼下根本也出不了灵药峰。
我们俩兄弟的师尊虽然不交好，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将人带走，属实也是有违情理。
不如等一切尘埃落定，若是师尊允许，师兄一定亲自把人给你送过去。”
如此替人着想，黄师兄还是那样善解人意。
夜无忌感动地回握住双手，为了让这个细心的师兄放心，开口道出实情。
“这事不仅有我师尊首肯，温师叔也愿意帮忙。
带人过来不过早晚的事，就不必劳烦师兄你再跑一趟了。
况且我已经把长老令交给了小师弟，他想要出去自然也不成问题。”
“……你把玄色天尊交给你的长老令给了一个外人，
还是一个连宗门弟子都算不上的药人？？？？”
黄禹瞳孔地震，有些破音。
夜无忌少见多怪地打量人一眼，觉得自已这个师兄关注的点有些奇怪。
“给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想要怎么用还需要再一一请示师尊吗？
师兄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夜师弟你！……”
黄禹被这奇怪的脑回路惊得有些语塞，还没便被夜无忌熟稔的拍了拍肩，小声附在耳边轻语。
“黄师兄，都是做大师兄的，我也知道要给其他弟子做榜样不容易。
你以前也帮过我不少，这次这件麻烦事就交给师弟帮你解决。
人我就先带走了，等查明真相我自会转告你，师兄你也好给其他弟子一个交代。”
说罢夜无忌便一把捞起地上还在蒙圈的顾泠安和天蚕宝衣，唤出自已的无悔剑升上半空。
“哎哎哎！！等等！夜无忌你先把人放下！！！”
黄禹气急败坏地指着天上的夜无忌，急的直掏药葫芦。
夜无忌生怕人要面子不愿接受自已的好意，赶忙催动灵剑发出一阵破空的爆鸣。
中途还不忘大声告别，只留给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黄师兄，大恩不用言谢，过几天请我吃饭就好！
师弟就先行告退了！之后等我消息！”
“我谢你奶奶个腿……！！！能不能听点人话！！夜无忌你快回来！！！！”
黄禹气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喊破喉咙也没能唤回自已一去不复返的师弟。
不过一眨眼，空中的身影就只剩下一个玉米粒般大小。
“靠！！！
这小子他妈跟谁学的？
听不懂人话还他妈想一出是一出！！
他当他是什么，气运之子吗？整个世界围着他转？”
黄禹泄愤似的地甩出一掌灵力，周围的灵木不堪重负地倒下一片，发出簌簌悲鸣。
周围的弟子见自已师兄发火，腿肚子有些发抖。
“师……师兄，那我们要不要把夜无忌追回来？”
“你脑子有病吗追一个御剑的剑修？
那他妈是人能追上的吗？一群蠢货，人跑了才知道打马后炮。”
黄禹愤然拂袖，扭头朝着主峰走去，心中冷汗直流。
别的不说，那小子的师尊可是活阎王韩堇轩。
自从合欢宗宗主遭人暗算之后，他便最见不得修士玩弄炉鼎药人。
而且偏偏千剑峰干什么还不受灵渊宗管控，就算白渊星这个副宗主出面也不一定见得有用。
要是顾泠安真的把他们做的事说出去，少说也得去戒律堂领一顿抽。
他堂堂修仙世家三代单传，又是灵药峰大师兄。
要是被人知道因为区区一个药人挨了顿鞭子，那可是真的在哪儿都混不下去了。
“大师兄，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周围的弟子叽叽喳喳地跟在黄禹身后，满目愁容，显然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
“还能怎么办？先去找白渊星啊！人都被带走了，师尊肯定得管啊！”
黄禹脚步生风，边走边不忘恨铁不成钢地赏了周围的小跟班一人一巴掌。
后山中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被抽了巴掌的弟子没敢再惹人不快，默默跟着黄禹朝灵药阁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与此同时，被当成包裹一般夹在肋侧的顾泠安错愕地瞪大了双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已的栖息之地在视野中越缩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冷风将身上那点可怜兮兮的布料刮得沙沙作响，顺着腰封就往某个没来得及穿上裤子的地方灌。
顾泠安惊呼一声，面中的绯色噌地窜了上来。
两只手捂住前胸顾不上后背，恨不得再多生出双手来。
“师……师弟！快，快先放我下来！我，我的衣服！”
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劲的夜无忌晃了晃拿在右手的蚕衣，对着人露齿一笑。
“拿上啦拿上啦，还有不是说了叫我师兄吗，怎么又喊起师弟来了。”
自已丢脸事小，给夜师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事大。
生怕再被有心之人看了去，顾泠安也顾不上颜面，直接说出了实情。
“夜……师兄，我衣服全都破了，能不能先给我找点东西遮一遮？”
“……啊？”
夜无忌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便被白花花的一片晃了满眼。
被环在臂弯的小师弟几乎未着寸缕，全靠用双手紧紧捂住挂在身上的布条才没有露出春光。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我……我这就放你下来！！！”
被自已这一没神经的举动闹了个大红脸，他赶忙移开视线，将人放在不远处的树荫。
顾泠安扯着被撕裂的前摆，尴尬地蹲在原地。
夜无忌则是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拎着天蚕衣满地找裤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上有现成的装备。
“师弟你穿这个吧，虽然有点脏了，但好歹能应急。”
他背过身子，将蚕衣递了过去。
似乎是有些羞愧，拿着衣服的手在微微发抖。
顾泠安接过还带着人掌心热度的蚕衣，轻声道谢。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举动，唯一不同的只有那只递过蚕衣的手。
顾泠安不动声色的换好衣服。
明明是一样的蚕衣，可那抹令人心安的暖意却怎么也寻不见踪影。
金色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暗了暗。
“夜师兄你可以转过来了。”
得到准信的夜无忌扭过头来，看见的便是如同雪团子一样站定的顾泠安。
虽然脸侧和衣摆都沾了些尘土，但不妨碍他看出这人有多适合穿这件衣服。
自已的小师弟，和这件天蚕衣，宛若一幅浑然天成的的水墨画，和谐地融为一体。
要不是知道这蚕衣只有师尊有，说是专门给顾泠安量身定制的他都信。
被这么直勾勾地上下打量，顾泠安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几步，心中五味杂陈。
是，这件蚕衣是天尊让他留着的。
但真正收下这件蚕衣的，却是他的私心作祟。
并不适合成年男子穿着的大小，还是存在储物戒这种私密的地方。
他想过这应该是给夜无忌准备的宝衣，可是大脑却将这个真相埋在了心底。
明知这不过是从别人身边偷过来的温暖，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奢求更多。
面前人投过来的目光澄澈而又干净，顾泠安觉得自已真的像被正主抓住的小偷，脸上火辣辣地疼。
“对……对不起，明明是你师尊给你定制的天蚕衣，却被我……”
面前的小雪团子似乎有些失落，回过神来的夜无忌立刻摆了摆手，表明了自已的态度。
“没事没事，毕竟你现在比我更需要他。”
听着人大度的回应，顾泠安更加无地自容，几乎将要把头埋进地里。
夜无忌一如往常般走过去虚揽着人的肩侧，像是闲话家常般笑着开口。
“说起来这真的是我师尊给你的吗，不会是你用令牌误领回来的吧。”
明知不过是随口一问，顾泠安还是忍不住心下一紧，唇角泛起了几分酸涩。
“……确实是天尊送给我的。
不过夜师兄你若是还需要，我可以洗干净了给你送回去。”
“害，一件天蚕衣罢了。
拿便拿了，我可不像黄师兄那么死脑筋。”
夜无忌似乎没当回事，自然也没注意到自已提及黄禹时，顾泠安明显绷直的脊背。
“毕竟待会儿我还要带你见师尊。若是被他认出来，就不好交代了。
你要是早说，我还能带你去换套衣服。”
他嘿嘿一笑，弯起的眉眼带着还未褪的稚气。
顾泠安被秋水眸中含着的善意刺痛了双眼，避开了人的视线。
“师兄既然并不在意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何还要带我去见天尊？”
“奥，那是你师兄我实在看不下去白师叔那般待你，就求着师尊把你从他那里要过来了。”
少年人的声音清脆又悦耳，还带着得意的昂扬。
“怎么样，再也不用在灵药峰打杂了，开心吗？
就算师尊只把你当外门弟子，你也可以跟师兄我住在内门生活哦~”
夜无忌邀功似的往人面前凑了凑，期待地观察着人的反应。
“……什么？”
突如其来的结论让顾泠安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是，他确实连做梦都想在内门修习。
可一旦接受了夜无忌的好意，这意味着在天尊的心里，他也会变成送给自已亲传弟子的一份微不足道的溺爱。
如果打上这个标签，他这辈子都只能活在这个阴影下了。
……不要，不要，不行，不可以。
他不能以这样一个身份出现在天尊的眼里。
顾泠安紧了紧蜷成一团的指尖，声音微微发颤。
“……夜师兄，这么大的事，为何在这之前连一个字都不曾和我提起？”
“这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惊喜，提前说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夜无忌没察觉出人情绪中的不对劲，嘴角的笑意更甚。
“可是我……”
并没有说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顾泠安难耐地咬住下唇，眸光闪动。
面前人眼中的善意丝毫不加遮掩，顾泠安也知道夜无忌只是好心，可偏偏这份好意有些扎手，他实在难以接受。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师弟你真的忍心拒绝我吗？”
夜无忌只当人不好意思收这份礼，语言中不免染上几分失落。
顾泠安呼吸一滞，颤抖的唇瓣几经开合，自责之意瞬间涌上心头。
“……对……对不起，我……”
见自已的小师弟似乎有些纠结，为了推人一把，夜无忌装模作样的站起身，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然你不去，我只能先把你还给你们灵药峰大师兄咯。
毕竟你是我从他手里带走的，是去是留好歹也要给他一个交代啊。”
顾泠安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汗毛炸起，整个大脑嗡地乱成一团。
不行，不能再被黄禹找到了。
他现在浑身灵力尽散，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
如果再被送到黄禹身边，恐怕真的会被……
那他这辈子都没法再继续修炼了。
又要变成那个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废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下抓住人的衣袖，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金眸中写满了无助。
“不要！夜师兄，求你了，不要……”
“哎哎哎，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夜无忌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赶忙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怕成这样，但只要你跟我去千剑峰，这一切事情不就解决了，不是吗？”
他俯下身子，将自已的视线与人降低到同一高度，眸中满是期盼。
夜无忌眨眨眼，一如既往地朝着人勾唇露出微笑。
“…………”
顾泠安嗫嚅的唇齿微张，吐出的却只剩微不可闻的气音。
少年善意的笑颜，与夜里纠缠不休的梦魇有那么一瞬重合。
顾泠安绷直身体，某种被刻进骨髓的情绪又开始慢慢浮于浅表。
看似亲切而又温和的笑容，落在他人眼里却变成了无言的威胁。
秋水眸中映出的金色瞳孔骤然紧缩，泛白的唇角带出一声急促的吸气，但很快就被人将情绪遮进了略长的发尾。
“……师兄……我……我跟你回千剑峰。”
他听见人轻轻的回应，可能是因为激动，尾音有些颤抖。
看不清表情的顾泠安紧紧捏着十指，就连呼吸也有些急促，仿佛刚刚说出那几个字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样才对嘛，跟我还客气什么呢。”
夜无忌欣慰地拍了拍人的肩膀，伸出手邀请他一起御剑。
“时候也不早了，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好。”
顾泠安僵硬地搭上温热的指尖，在看不见的角落，独自消化着已经溢出来的无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