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泠安自从上了这飞剑后就变得沉默寡言。
除开偶尔给出一些必要的回应，就只剩下一些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助词。
夜无忌当人初来乍到难免紧张，谈笑之余还不忘宽慰了人几句。
虽是两人同乘，他御剑的速度可丝毫没慢下半分。
不出片刻，无悔便落在韩堇轩的庭院。
“师弟，我们到了。”
夜无忌回眸一笑，朝着身后的顾泠安伸出了手。
见人迟迟没有反应，他忍不住用手指在人眼前面前晃了晃。
“……小师弟？我们已经到师尊的宅院门口了哦。”
“啊……谢……谢谢夜师兄。”
面前多了张带着好奇的俊脸，顾泠安这才从混沌的感觉中回过神来。
他将手放在人翻出的手心，被夜无忌扶下飞剑。
顾泠安不安地打量着四周，院落的布置如同他的主人那般端庄典雅。
熟悉的灵力气息透过掩住的门扉环绕在身侧，勾的人有些心痒。
他局促地僵在原地，肖想许久的画面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重现在眼前，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还没等飞剑完全收回剑纹，夜无忌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敲开了木门，语调轻快。
“师尊，我把小师弟带回来了。”
“嗯，进来吧。”
清冽的声音从房屋深处传来。
随着视野的开阔，一位穿着闲适的矜贵公子便出现在了视野正中。
修长的指节略过书页，好看的凤目透过门外，望向了某个跟罚站似站着的小白团子。
韩堇轩眉尖上挑，露出几分意外。
顾泠安呼吸一滞，没来得及多想便被夜无忌半牵半引地推到了韩堇轩的身前。
韩堇轩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夜无忌身上瞟了一眼。
见人面色平静，并没有发觉这蚕衣背后的玄机，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还好他多留个心眼，提前用障眼法遮住后面的镂空，不然又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了。
顾泠安自觉地往后退去几步，将空间留给师徒二人。
白色的身影从视野的角落撤回。
韩堇轩这才注意到这个雪团子，似乎在泥潭里打了个滚。
不仅衣服下摆沾了泥，就连脸上都灰扑扑的，活脱一只钻了烟囱的小花猫。
……这孩子昨天不还干干净净的吗，怎么一晚上不见就弄成了这样？
见自已的师尊视线虚浮，夜无忌有些诧异地回头，这才发觉原本站在一旁的顾泠安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
葱白似的手指搅成一团，顾泠安整个人僵硬地如同一尊雕塑，就连呼吸都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
意识到顾泠安是有意识在往自已身后躲，夜无忌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按理说小师弟才是这次面见的主角，这般一个劲儿往他身后躲算个什么事。
夜无忌当机立断，向旁跨出一步，把人暴露在韩堇轩的视野当中。
“师尊，这就是我说的小师弟，他叫顾泠安。”
韩堇轩偏头看着眼前终于露出身形的小白团子，等着人接下来的动作。
“小师弟，还不快来见过师尊。”
夜无忌将顾泠安往前推了一把。
顾泠安受惊似的浑身一僵，抬头便迎上了那双好看的凤目。
韩堇轩下颌轻挑，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这次却多了几分玩味。
好闻的冷香徐徐萦绕在鼻尖，更衬地眼角的朱砂愈发明显。
胸腔中的轰鸣声愈演愈烈，顾泠安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见人似乎又看呆了，韩堇轩无奈地轻咳一声，率先打破僵局。
“你就是夜无忌不惜等到大半夜，也要求我接过来的小师弟？”
刚升起的几分遐然在一瞬间被撕得粉碎。
顾泠安揪紧了掌心的嫩肉，头重重地垂下，将浮现的窘迫藏在眼底。
“弟子顾泠安，见过天尊。
……给天尊添麻烦了。”
韩堇轩微微颔首，再三确认这二人手上没拿着任何个人物件之后，面上多了抹疑惑。
“给你的弟子服还有被褥呢，怎么没见你一起带过来？”
“天尊，我……”
仿佛被人眼中的不解刺伤似的，顾泠安紧握的十指微微发抖，将头垂地更深了。
视野中映出一双破烂的布鞋，以及染上脏污的裙摆。
看着这狰狞的泥点，他仿佛又看见那个被按在地上欺侮的自已。
那件从天尊手中得到的弟子服已经成为碎布，带着他微不足道的尊严一起，被人碾进地里。
顾泠安痛苦地合上双眼。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面前的天尊觉得他不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站在一旁的夜无忌率先坐不住了。
他往前凑了几分，水波似的眸子带着满满的求知欲。
“师尊，你怎会认得小师弟啊？”
臭小子，还好意思问。
韩堇轩淡淡地瞥了人一眼。
“昨天遇到的，身上又带着我的令牌，是谁一看便知。”
夜无忌尴尬一笑，声音又添了几分讨好：“嘿嘿，多谢师尊替我照顾小师弟。”
面前人没心没肺的模样实在是过于单纯，韩堇轩面上不免多出分无奈，轻轻叹气。
顾泠安默默地听着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激烈的心音随着话题的延伸逐渐归于平静。
就像被投入海底的石子，除了开始翻起的那一点浪花，
最终还是会被沉默的海面吞噬殆尽。
啊。
原来是他误会了。
原来他早就已经成为别人生活中的附属品了。
他所以为被找到的属于自已的那份光，不过都是夜无忌身后漏出的半抹温暖罢了。
顾泠安紧握着的十指卸力地松开，眸中多了份释然。
好像只要看起来够洒脱，就不会被堵住胸口的酸涩追上。
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被拉长，隐约中蒙了层雾气，听起来有些刺耳。
站在自已身前的夜无忌笑容依旧，周身洋溢着幸福而又快乐的味道。
他看起来是那样的耀眼，耀眼到只要看着他，眼睛就好像被灼伤般刺痛。
顾泠安眯了眯眼，瞳孔不自然地收缩。
心底的某种东西似乎正在破土而出。
它冲开那层酸涩的表象，萌芽，生长，然后开出一朵糜烂而又绚丽的花。
顾泠安呼出一口气，第一次正视这种变质到发臭的情感。
那不是什么仰慕，更不是什么想要追随的爱意。
不过是单纯的嫉妒罢了。
他嫉妒地几乎快要发疯，甚至想要取而代之，成为天尊眼中唯一的存在。
顾泠安被自已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瞳孔微微扩张，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急促。
不……这不对，他怎么可以觊觎属于别人的东西。
他怎么有资格觊觎别人的东西。
【别装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意识深处的某个声音重新响起，不仅清晰可闻，还带了些嗤笑。
微弱的火星，却掉入成片的热油。
顾泠安沉寂的心音又开始重新鼓动起来，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还要蓬勃有力。
急促的心跳，还有熟悉的窒息感。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只是他骨子里的劣根性的具体表现罢了。
无论是将他人耀眼的光抢走，还是把本身闪着光的人，拉入与他一样的深渊。
光是想象都令他兴奋地发抖。
金眸中某种欲念的结合体凝成漆黑的一点，缀在更加深邃的瞳孔里。
“天尊，夜师兄。”
当了半天背景板的人突然开了口，师徒二人皆是一惊，将注意力分给站在一旁的顾泠安。
顾泠安赧然一笑，抬手搔了搔自已的脸侧。
他向前迈出一步，将自已拉进二人的视野。
“实在是不好意思，在您相谈甚欢的时候打断你们。
不过如果弟子再不出声，夜师兄怕是要忘记答应黄禹师兄的事了。”
怕生的小师弟终于大胆了一次，夜无忌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欣慰。
只有韩堇轩看着这抹莫名熟悉的微笑，稍稍有些怔神。
明亮的眼眸清晰地记录下某人愣神的一瞬，顾泠安将笑意压入眼底。
“夜师兄，你不是说等把事情弄清楚之后要转告黄禹师兄吗？
他向来性子急，这会儿估计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对哦，幸亏有你提醒，不然黄师兄该等急了。”
夜无忌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惊呼，让出了韩堇轩身边的位置。
“师尊，之后的事情您就问师弟吧。
弟子还有事没有办完，就不多叨扰了。”
他向韩堇轩礼节性地抱拳，匆匆离开屋舍。
夜无忌走之前话正说到一半，韩堇轩也被吊足了胃口，忍不住将话题交给了身边的顾泠安。
“无忌他如此着急，是发生了什么吗？”
顾泠安眼神游离了一瞬，似乎有些不愿提起这件事。
“回天尊，师兄他是因为要回复关于弟子盗窃宝衣一事的结论，这才着急走了。”
韩堇轩没错过人眼中的异样，蹙眉追问下去：“什么盗窃宝衣？”
面前的小孩儿低垂着头，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遭遇，双肩轻微的颤抖。
“只是黄师兄误会了。
我和师兄……争论期间不小心又弄坏了衣服，所以才穿上这身宝衣应急。”
短短几句话，里面涵盖的信息量一点也不少。
是说人怎么脏兮兮的就来见他了，原来是遇到了这种事。
韩堇轩没有回话，只是眸色更深。
怎么说这衣服也是他给的，要是顾泠安因为这个吃了哑巴亏，他也难辞其咎。
还是晚上找夜无忌问清楚吧，这会儿就不揭人伤疤了。
“本尊既然知晓，这事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至于衣服……叫无忌再去领一件便是。”
看似冷漠的语气，掩住的却是人细腻而又温柔的善意。
他赌对了。
顾泠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牙齿将舌尖咬出了血，才抑制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谢谢天尊……谢谢。”
他抬起小脸，眸中似乎还染着水汽，尾音颤抖，直直地映入面前深邃的眸子里。
“天尊，弟子可以再求您一件事吗？”
韩堇轩被这小鹿似的眼神看得心下一紧，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弟子知道您能收留我也是多亏了夜师弟。
可弟子也知道自已资质……目前还是不够格待在千剑峰的。”
顾泠安神情有些落寞，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弟子观您身边似乎没有随行的弟子。
如果可以，能请天尊以这个身份将我暂留在千剑峰吗？”
金色的眸子堕入了更深邃的黑，是期待，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求。
“不管是洗衣做饭，还是端茶倒水，整理公文，弟子都很擅长。
只要能继续修炼，弟子便心满意足了。”
顾泠安柳眉微捺，翻涌而上的情绪便尽数化为诚恳的请愿。
韩堇轩不知该作何反应，愣在原地。
这小孩儿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他不是没见过。
就这样还要继续修行，真的不会出事吗？
韩堇轩斟酌着用语，尽量让自已的问话听起来不像是在质疑人的实力。
“修习剑道会更加考验修者的心智，你的身体跟得上吗？”
顾泠安唇角微动，呼吸又不受控制地急促了一瞬。
他知道天尊是顾及他的颜面才会这么说。
但这种被人所承认的感觉还是酥酥麻麻地攀上脊椎，舒爽地几乎令他发抖。
“天尊，弟子也是剑修。
虽然所用的功法与您传授的心法有些出入，但本质上应该还是属于同一种心法。”
说罢他运行了一个周天，向人展示了自已所修炼的功法。
韩堇轩用灵视观察着人周天的运转。
只见灵力运行至人脐上的穴眼时突然急转直下，又从反方向慢慢攀爬而上，似乎是又运转了一个周天。
他慢慢描摹着灵气运转的轨道，眸中的讶异随着轨迹的成型慢慢定格在脸上。
这是……莫比乌斯环？？？
这人为了让灵力不从自已灵根中溜走，竟然生生把它拧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
要不是现在还处于节能模式，韩堇轩恨不得凑上前去仔细看。
顾泠安是空灵根，空灵根者，顾名思义，灵根中空。
虽可吸收天地灵气，却无法留存于体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
灵气无法留存于体，便无法凝成金丹。
所以他们就算修炼也最多不过筑基后期，根本成不了气候。
不过顾泠安却生生把自已的灵根上下串起来，然后拧成莫比乌斯环的形状。
他让灵力按照特定的轨迹盘旋其中，为的就是让灵力一直运转下去，找不到出路。
要知道这种状况就相当于让一个机器二四十小时不停超负荷的运转，稍有不慎，就是一个爆体而亡的后果。
如此大胆而又巧妙的构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孩子简直就是天才。
顾泠安看出人眼中的讶异，开始介绍自已心法的特点。
“虽然强行更改灵气运转的路线会让筋脉受损，不过弟子体质特殊，这种程度的伤还不至于影响修炼。”
说到这里顾泠安顿了顿，有些惭愧地垂下了头。
“这也是弟子受到您自创的九阳功法的启发后才想出的功法。
虽说如此一来体内的灵海却比寻常的筑基要广阔不少，但比起您的原创，还是相形见绌了。”
哪有相形见绌，明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主的那个九阳功法属于物尽其用，而这个可是真正的逆天改命啊。
韩堇轩在心中默默感叹一句，眼底却多出一抹疑惑。
他记得这个功法应该只有千剑峰的弟子才会。
可顾泠安一直在灵药峰，按理说他想学都没地方学才是啊。
顾泠安看出了人有些生疑，但似乎有所顾忌，过了几秒才解释起其中缘由。
“……夜师兄在教弟子龙渊剑法的时候，刚好用的便是这九阳功法。
弟子看过一遍便记下了。”
顾泠安不安地抿了抿唇，声音微颤。
“对不起……
明明不是千剑峰的弟子，还擅自偷学了您的功法……”
只看一遍就记下来了，天才。
不需要他动嘴就知道他心中所想，天才中的天才。
让他捡到宝了。
韩堇轩沉眠在身体里的教学欲偷偷作祟，将原本该说出的斥责硬生生改为了认可。
“功法创作出来就是给人修炼的。
你能从中受到启发，也正说明本尊的功法真正起到了作用。”
金色的眸子蒙着幽幽的浮光，顾泠安错愕地眨眼，似乎没想到自已会得到这种回答。
他满目期待，身体不自觉向韩堇轩靠近。
“那……天尊，您……您愿意收留我吗？”
反正人都来了，这样收在身边，也算是遂了男主的愿。
韩堇轩看着人眼中泛起的光点，不自觉地轻轻勾唇一笑。
“自然。”
砰。
好像有什么被击中了。
顾泠安透过韩堇轩澄澈的双眸，看见了瞳孔闪动，又呼出一口浊气的自已。
心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回荡在耳畔，他在濒临失态的前一秒猛地向人行了一礼，将自已扭曲的表情尽数藏入柔顺垂下的发丝。
“谢谢天尊。”
韩堇轩刚想抬手用灵力扶人起来，却又被一阵突兀的响声打断了动作。
“咕噜噜…………”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两个人都能听到。
顾泠安瞬间将脊背绷得笔直，整个人如同弹簧般恢复了站定的姿态。
眼神飘忽，面颊红的几乎快要滴血。
“天尊……我……”
顾泠安嗫嚅着，似乎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韩堇轩打量着红的快要冒烟的顾泠安，心下了然。
孩子还没有结丹，自然会饿。
“你先去洗漱干净，让夜……”
念及某个该履行师兄义务的小孩儿不在场，韩堇轩只得将活揽在了自已身上。
“本尊带你去吃饭。”
顾泠安没有错过人眼中闪过的一丝烦躁，赶忙连连摆手。
“不用麻烦天尊，弟子吃灵石就可以了。
对弟子来说，吃灵石跟吃饭差不了多少的。”
“零食……？”
韩堇轩听着这莫名熟悉的词汇，眉间微蹙。
正餐不吃吃零食，难怪长得又瘦又小。
刚想开口训斥几句，只见面前的小孩儿又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已。
“天尊……您能给弟子十颗下品灵石吗？等弟子把包裹拿回来了就还给您。”
哦，这个灵石啊。
韩堇轩松了口气，刚想掏口袋，又被后知后觉的事实惊得在心中直摇头。
不对不对不对，这玩意儿不是钱吗？？这东西能吃？？？
而且最主要的，他兜里可是分币没有啊！！！
韩堇轩脸色一暗，背手侧身站起：“先去洗漱，待会儿吃饭。”
顾泠安看着自已脏污的裙摆，尴尬地脸上直冒烟。
刚刚也是他一时昏了头，竟然以这般模样和天尊交流了这么久。
可眼下体内的灵力所剩无几，也不够他再施展清洁术了。
顾泠安面露窘迫：“天尊……能问一下这附近的浴堂在哪里吗？”
韩堇轩现在只想把人支开，忆起自已屋后有块灵池，便抬手指向屋外。
“后院。”
“谢谢天尊。”
顾泠安生怕再惹人不快，匆匆行了个礼之后便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室内。
韩堇轩面色凝重。
不管是给他灵石还是带人去吃饭都得要钱，可他所有的钱都已经被融成水了。
能用吗？
肯定不能。
韩堇轩凝起一股神识，将魔爪伸向了某个倒霉哥哥。
做弟弟的找哥哥要点零花钱……
应该不过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