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州位于湖广道偏北的地界,地处平原,土地肥沃。
东西方位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南北处毗邻荆州襄阳,四通而八达,又临近汉江,水脉贯通之下,北去离京城不远,南下去往南京也算方便,因此不仅仅是百业兴旺,商贾汇聚。
同时,这也是一处常有进士诞生的地方,乃是不少官员故里。
再加上荆州襄州文人士子常来常往,可以说安陆州也是一处文风鼎盛之所在。
因此安陆州内,文教其实一直是被州内大小官员紧抓不放的事情,除开各个安陆州各家族所举办的私塾学院以及州府府学之外,还有上门授课的私教,说不得随意去下面县中那处有名风景地里去逛一逛,还能挖出来一两个隐士高人!
城中还有一整条贩卖书籍纸张,文房墨宝的街道,自然也选的是有桥有水,依柳靠河的所在。
他们甚至还仿照南京,在这条文人街不远的地方设有青楼雅馆之地,也足占去一条街道。
虽然秘而不宣,但这其实是州府衙门各级官员都努力维持的存在,文风盛行,因而官员政绩也出在这上面,所以无论是谁,就算是当朝官员外放做官来了这边,也不会破坏关于文教的一切事宜!
当然!书面公文上,还是允许百姓,商户在此处做旁的生意,只不过会有专门负责的小吏,低品级官员用各种办法理由,阻止旁人罢了。
手段总多的是,最重要的是让有钱又有前途的书生们觉得安陆之所在令他们满意,多多眷顾,最好再从中多出几名进士,那便又是一笔不菲的政绩了。
做官嘛,为了政绩,牺牲一些名声,使一些下九流的手段,能算得了什么?不磕碜。
不过,很明显,虽然安陆州官员们做的足够多,可绝大多数读书人其实对安陆的现状还是不大满意。
这尤其是以荆襄两地的士子们为甚,州中文人,大部分没出过远门,不少人以为安陆这种文风,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可荆襄士子们则多去过南京,甚至当中就有去过国子监读书的举人,去南京秦淮河流连过的大家族子弟,而秀才们听了他们的见闻,一个个也对安陆各种明显是抄袭的举措产生了鄙夷之情。
当然,口嫌体正直也是文人们一贯的操作,虽然嫌弃,但青楼楚官里清倌人的生意还是要照顾照顾的。
只不过是有些腻而已,没什么新花样,也没劳什子捧臭脚,齐吆喝的上等诗句名篇,更没有叫人一听名字就提振精神的老儒大贤。
举人周济,与安陆州众多士子想法一样,虽然他是个喜爱山林之乐的君子,可眼下这盗匪横行的时候,也着实没好去处,在西街买了几本极为有用的八股文卷之后,他就准备绕一点路去府学那边,去邀请一两名好友听曲。
可曲子也是听得腻歪了的,安陆女子可不像南京秦淮河里上的女子,写诗作词编练小曲样样都做得,也就会几首反反复复拾人牙慧的曲目,一点儿新意也没有。
只是去还是要去才行,咳咳!文人!要端庄,大庭广众之下可不能做揉裤裆的不雅之事。
需得到了地方,谈一会儿趣,作一会儿雅乐之事,情意浓时才能行周公之礼。
至于钱财方面,他周济才不会管这个!周家田多钱也多,或许南京地界不算什么,但在安陆地界,他周济还能穷了这等使唤银子?
一边想着无谓的事情,周济兜兜转转之间便来到了府学以及各家书院所在的那家街道。
这边也是商铺民居多,穿着麻布破衣的百姓不少,要死不活的做着些茶水,点心,铁匠,酒肆的生意。
前段时间,一家做铁匠的,也不知是不是疯了,竟招揽流民做工,天可怜见,他那几天来这边找好友时,自已只以为是走岔了道,那浑身发馊的腌臜人,一个个排骨似的身子骨露在外面。
那臭不可闻的味道,真真是倒足了胃口,一连好几天都叫人吃不下去半点东西。
他本人曾多次向州官请求过,把这些做脏活儿,浑身散发臭汗的百姓给撵去靠城郭的地方去住,左不过几百两银子的事,可惜州官不准许,还严厉告诫了他几次。
给出的理由是,不得随意扰乱民生,有违者重罚!
哼!当他周济是个没见识的!也不用去看,这条街道上半死不活的店铺,全是城里大户家的产业,而那边肥地方连着一排有四五家全是王府的店子!
州府衙门发了银子采买东西,肯定是找这些大户人家店铺无疑。
他也不是要驱走王爷家的铺子,王府铺子多也不打紧,反正官差采买不会找他们,王府真正养活一家子的手段也不是在这儿。
主要是对门新孙的那户人家是个暴发户,家里才出过几个举人?竟敢做和自已家一样的生意!还是脸朝脸的开了店铺,岂有此理?
突然!一阵喧哗之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周济顺着嘈杂之声远远望去,只见人头攒动间,全围在一家店铺前面。
周济有些疑惑,普通人汇聚可不会引起他的疑惑,但眼前扎堆的,最次可也穿着一身襦裙,戴儒冠。
虽然洗的发白,穿的破旧了些便是了。
三三两两间还掺着些穿锦缎的商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看着就叫人生厌,就算是给自已家跑腿的,看上去也是如此。
不过,那些只追逐利益钱财的人,伸长脖子的模样,实在是太叫人感到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叫人如此观望?
难不成是安陆州终于出了一名堪称花魁的清倌人?
不对啊!这又不是青楼那条街!
好奇之心大起的周济随意将眼睛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立时眼睛就是一亮,里面有一獐头鼠目的他认得。
他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笔直便走了过去,语气中自然而然带出鄙夷与不屑“夏非常!旁的士子文人汇聚,我也不奇怪,毕竟切磋学问,增进朋友之情谊都要聚拢在一起才行,不过,你夏非常这气节有亏的也敢在这儿张望?”
那儒生立时就是把脑袋一缩,脸色十分难看的回头一望,然后露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容“原来是周兄,敢问周兄有何要紧事询问小弟?”
原本这夏非常,自已也要称呼一声夏兄,在帮人面前提起他,也要帮衬着夸赞一句,毕竟是个秀才,又有朝中给事中的风骨,言语中好揭短,弄是非,不能得罪。
可谁叫他不争气呢?给两稚子几句话就扳成了个不孝之人,自已不表露出对这等人的鄙夷,难道还叫旁人以为自已与他仍旧同流合污?
“免称周兄二字,只是有些奇怪,这儿究竟是有何热闹可看?竟叫大家伙能忍受与你同处一地?”
“兄台说笑了,此地新开了一家卖裘皮,衣服的店铺,名唤宝衣局。”
“哦!卖裘皮,定制衣服的铺子!可也不至于吸引了这么多同学在此处观望吧?”裘皮再加上定制大氅,皮衣一体的铺子,在安陆州地界的确还没有,可怎么也不应该吸引到这么多士子吧!
大家岂会是没见过世面的?
“周兄有所不知,这宝衣局可不是那种凡俗之所在,我可以断言,宝衣局主人也是一名饱读诗书的高洁雅士!只不过还暂不得其名而已。”
一人听了这边对话,直接回头插言朝着周济便答道。
“哦!原来是孙同学,久见,久见,我正想着今日去了府学,就找你一叙!”
“诶!哪里哪里,明日一叙也不算迟,只不过这宝衣局之会可不能错过。”
“敢问孙兄,这宝衣局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让一众士子争相围观?”
“这宝衣局乃是这两日新开的,诺!你看,这最外面摆着的上佳裘皮,是可以供人随意采买的东西,只需要将按照那牌子上订好的便宜价格,把钱往格子里一扔,拿着就走都行,多拿几件,店家也只会当作没见着。”说着这位姓孙的士子也露出一丝鄙夷神色,往夏非常脸色一扔,随即又与周济攀谈起来。
夏非常见着了,脸色又灰败几分,几乎黯然。
“哦?那再前面一些呢?”
“前面就是一道关试,店家门口处有一道对联,只写了上句,只有平整对仗对出下句之人,才能够入宝衣局里面。”
顺着孙士子手指头望去,果然见到一卷写着上半句的红联垂下,上书“月上蟾宫何人折桂?”
“这有何难?对仗工整而已,就是识字的三岁小儿,也能对得工整。”
“诶!周同窗可不要急着妄下定论,你且看那边。”
周济打眼一瞧,见着旁边挂着一巨大木板,旁边有凹槽卡住数片刻了字的木板,上面用上承好墨把字给印了出来。
周济逐字逐句读了出来“日读千书自是我来!嘶!好对!好狂生!我瞧瞧,什么?林潮生!他是今年湖广道乡试第一吧!果然厉害!”
接着往下读“生首白头恒娥独怅。这也能排第二?这个姓李的我认得,就会写这等酸的,娇的,叫人以为他是女子!”
又读了几句,周济顿时生出九分兴趣,因为板子上就只能卡住六块横板,而除了第一块暂时还没动过,其他五块,在他读的这么会儿功夫里,已经换过一茬了。
他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店家里显然是有才学的,虽然平整就能进去,但是必须要有好对,或者比那上面六个更好的对子,才能能挤走旁人,抖落威风。
明白了规则,有了较劲的心思,周济顿时按捺不住,就要上前一步,提笔挥毫。
他也是举人,虽然比不得最霸气的那一句,可稳占第二的位置,他还是有一些信心。
“诶!周兄且慢!”
“孙兄可不要阻拦,泄了我胸口一股意气,对不出好对,我可就要怪罪于你了!”
“周兄,你这可是坏了规矩,我不得不阻拦你。”
周济顿时大感好奇“这怎么说?”
“首先,必须排队才成,我等了多时,也有与众同学比较一番的心思,怎么好抢我前面?”
“对对对,是小弟我心情过于急迫了,还有什么规矩,孙兄就一并说了,省的我等会儿又自误得罪旁人。”
“还有就是提笔需要交五百文提笔费,你莫要以为是店家贪婪,我刚才听了店家的说法,都觉得店家此举实在是极有道理。”
“怎么说?”
“你看,咱们边上这些个商贾,店家可是说了,只有似你我这般文人方可进到里面,付了五百文之后,字丑,姿势不正,句子不工整平仄者,只得一块裘皮,驱赶而去,叫他们受了损失,以后也不敢来此处随意提笔污染文墨。”
“善!”
“而咱们,写了对子之后,就会得一块牌子,写过名字之后就可以进去了,而最妙的一点,就是那上了榜的人,可以拿到一块雕了纹,背后写了对联名次以及自已对子的木牌,只有拥有这木牌的人,才能够进到里面去,而且除了榜上有名的人之外,下次来时还必须重新再过一次这门前第一关才行,当然,木牌不会再重新发了,就只是会比其他没牌子的优先一些。”
“哦?这岂不是说,前面那些先来的,第一个写的人,也有一块这个写了名次的牌子?下次也可以直接进去?”
“哈,岂会让才疏学浅的人占了便宜?店家也是读过诗书的,哪里会是那种不智之人!你看那边。”
远处,或奋笔疾书,或挥毫泼墨的书生边上,有从地上摞起来的一块块木牌,这些就是被比下去的对子了,上面蒙着布,也不叫人见着。
有一小厮模样的童子,就在那儿守着,一点儿也不让旁人瞧见上面的字,看起来像是维护了题字之人的颜面。
可实际上这也是无用之举,因为这些牌子是挂过木板的,定然有人见过,是谁,进去之后找那才疏学浅又不要脸真个进去了的,随意对一下牌子,一定就能够找出来。
周济决定等一会儿便这么做,至少这么会儿功夫,那牌子换过两轮,而且目前换过之后的对子除开第一名之外他都有信心给踩下去。
而绝大多数读书人,决定其实都差不多,尤其是来的早,看过最先挂上去的烂对子之人,他们一致决定,对那等鱼目混珠的无耻之徒,一定是要找寻出来,好好嘲讽才行。
“哦!到为兄了!周兄你慢慢排着,我先去提对子!!”
周济眼瞅着攀谈的孙兄拿着一块写着排队字号的纸兴冲冲上前,暗自咬牙切齿起来。
虽然被说明了情况,可这姓孙的才学也不比自已高,就因为先来,竟然先行一步,这真是大大的不公!
他就是见不得有同行超到他前面去!
不一会儿,那孙士子的句子也出来了,不出所料,他的字也挂上了大木板。
“今人有路玉兔登台。呸!真是俗气!真是不要脸!”周济一见便明白,这又是个不要面皮又喜好显名的,这等没本事还要人前显贵之人最是可耻不过。
因为蟾宫折桂寓意中状元中会元,后半句基本要接金榜题名或玉兔登天,以彰显希望在殿试中显露才学,得到皇帝的赏识。
可前人用烂的东西就算再相符,也不好拿来就用,而这孙子就换了个字,再在前面添上一句讨喜的话,就算是自已的东西,不是不要面皮,又是什么?
可你还真不好挑了他的刺,因为平仄与寓意这玩意他都压上了。
这下子周济反而平静下来,交了钱也不急着上手,暗自发狠,怎么着也要想出来一个真正能显露才学的,非压上他一头,无论如何不能丢了面子,最后技压群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