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步入正厅,而后在门廊处停了下来,并将怀中的陆斌交给一名男性管事,之后她就在那里等待了起来,一板一眼,如遵循一些规矩。
这男管事应当是父亲身边伺候的人,手脚粗大,臂膀肌肉坚硬,陆斌只觉得自已一下子从软榻换到了硬木板上一样。
好在这男管事手脚麻利,几步就来到了陆松的边上。
陆松粗犷的脑袋探了过来,看着自已儿子的眼神虽然还是遮掩不住的喜悦,但言语以及动作上却没像是在后宅时那样不拘小节,而是变得有礼数起来。
“先生,这是吾儿,还不满百日,所以尚未取名字。”
陆松让管事稍微侧斜着将怀中婴儿展露出来,这让陆斌也看到了老爹面对面说话的那位周先生。
只见一位白发短须,皱纹颇深的干瘦小老头站在那里,身着宽大儒袍,眼神肆意打量着屋子里的家具装饰,就像是在打量屋子主人的具体价值一般。
不仅如此,此人架子极大,陆松第一遍呼唤,他竟当没听见,直等陆松恭恭敬敬喊到了第三遍周先生的时候,才微微颔首,看了一眼陆斌,且仅仅是看了一眼,立刻就收回了眼睛,那模样,充分表达了他狗眼看人低的架势。
这种人陆斌前世见多,最爱和这种人打交道,比如说从爱打小报告的畜生同学到挨打小爆睾的放学别走。
“这武将家的子弟,就怕我这末学后进没那能耐教。”这周老梆子口说谦虚,拱手连连礼数倒是足,可是那语气之中对武将家子弟的不屑之意,真是家里的狗都闻得出来。
“不敢不敢,周先生教蒙学,远近闻名,听闻先生还为朝中数名进士开过蒙,这等才学教导小儿自然是绰绰有余。”
“不妥不妥,我怕教导武将子弟,以后逢年过节见着那些教导过的学生,被其质问一番,我岂不是名声受累?”
陆斌闻言都惊了!这拿腔拿调的,特娘教蒙学能横成这样?这特么可是兴王典仗正家里,岂不知这家人与王府的关系?
这孙子什么来历,难不成有资本不把兴王府不放在眼里?
其实这是陆斌见识的浅薄了,明朝自永乐以来,对待宗亲王爷们的态度就两字“养猪”老老实实待着别添乱才是正办。
所以无实权的宗亲王爷们在文人眼里,和一群废物点心实际上没区别,以至于后来张居正废一个辽王时候基本就是轻松加惬意。
王爷是什么?有权吗?能给一条出路吗?都没有,那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不如多看看四书五经,考个举人不好吗?
至于所谓的王府锦衣卫典仗正,和家奴有区别吗?在大部分儒生眼里看来,没有!
也就是这周老先生没什么功名傍身,自身能力有限只会教导蒙学而不知其他,且陆家因有求于人下了大功夫。
换一个旁人,类似那种自诩清高,正在举业之中的秀才,恐怕连看一眼陆家大门都会觉得污了眼睛。
陆松早就知道有这态度,正所谓有求于人,前倨后恭之后还得银两开道。
于是乎只见陆松手往袖笼里面一摸,直接摸出一张面值五百两的银票出来,递了过去。
对面这周先生见了银票,高傲的头颅这才算是垂下来了些,一眼扫过去,见到是五百两巨额银票,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此乃会票,可随取随用。
几乎是眨眼功夫,周老货就从倨傲儒生变成了一副温和有礼的先生模样。
把个陆斌看得是直咂舌,心中直呼臭不要脸!
更加吃惊老爹出手大方。
方才他可是清晰看见到自家老子递出这银票时,脸颊上肌肉明显抖动了几下,显然这种数额的银票对于陆家来说并不是小钱。
而这居然就只是他娘的换这老梆子一张笑脸?他笑脸有这么值钱的?
周先生收了银票之后,这才算是忽然记忆起什么似的,目光看向了陆松怀中抱着的陆斌,直欲伸手去摸上一摸,以表自已松动的态度,心中则还想着狠狠敲一笔。
只是见到这孩子直勾勾看着他,心中小小的被惊了一下。
按理说这刚出生的孩子,怎么会睁开眼睛,还这般直勾勾盯着自已?难不成这小小婴儿还能知道自已这是在做什么?
这周先生先是无端打了个寒颤,又在心里失笑,这刚出生便睁眼的孩童听说过,可刚出生就能记事的,怎有可能?
只待看过了,这老梆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孩子看起来颇聪慧,可是教据说你陆家老爷子陆墀,可是锦衣卫总旗,你也知道,锦衣卫之名可谓,唉!不提也罢,教导你家孩童,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只是怕招惹是非,为人师长,不能为了教导一名学生,而至使我周家私塾内其他孩童受难。”
陆松闻言是心头火起,情知这老家伙还想多捞银子,可陆家又不是什么豪门望族,更没有能捞油水的官职,这开门拜师就这副德行了,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于是他陪着笑脸说道
“我家自我起世代皆是护卫兴王府,在锦衣卫那里也不过是挂一个千户的虚职,哪里算得正经的锦衣卫?”
“哼!且不说旁人,就我那几个中了举人进士的后生,以及我那做给事中的远房侄子都要羞愧于我教导过他们蒙学啦!”这老梆子目光一闪,竟然说出这般话来。
这下子襁褓之中的陆斌就回过味来了,娘的!他就说这么个货色咋敢这般放肆,原来是有着自已的后台来着。
现在这会处于正德年间,明朝虽然迎来了一个爱玩还不靠谱的皇帝,但整个皇朝还只是处于中期,所以这会儿的举人进士们还很值钱,那种真材实料的狠人还是比较多的,比如这会儿还在朝堂上混的李东阳,杨一清以及杨廷和。
而这个老家伙教导过多名举人进士,家中更有做朝官的后辈,虽然只是为人发蒙,而没有高深的学问,但对于文人来说这可是仕途上三大师之一的蒙师,情分深厚。
也就是说,这老货人脉资源以及背景都不俗,依靠这些他才在陆松面前横的不行。
不过,自家老子为何会上赶着让这个人来教导蒙学呢?这种货色虽然有几分人脉,可老爹和人家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嘛。
陆松见这周先生如此,也知道这关不花银子是过不去了,从怀中摸了摸,又摸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递了过去。
而后陆松几乎是咬着牙,努力才摆出的一副恭敬面容说道“周先生说的哪里话,孔圣人也曾说过有教无类,先生秉承至圣先师衣钵,当然也是有教无类,不会嫌弃犬子出身。”
这对面姓周的老梆子轻轻点了点头,接过银票来,虽然还是嫌少了点,但奈何话听着实在是太顺耳了。
听听!承至圣先师衣钵,这在儒生这一大群体里,几乎就没有人会这样称呼他,就算是自已教导过蒙学的学生也不会这样称呼自已,因为这种称呼都是称呼儒学大家以及大儒的,哪里轮得上他?
“那便收下这弟子了,你这孩子才出生,也不便久留,待到周岁时我再过来吧,到时候可以让你府上读百家姓给他听,不过开蒙得到五岁后才行。”
这老货收了银子,抬屁股就想离开,这让襁褓之中的陆斌不免有些怀疑,老爹莫不是找错了人,遇到个搞诈骗的吧?
“且慢,周先生!”陆松露出了一抹笑容“先生既然答应了教吾儿蒙学,那这个东西还请先生一定要收下。”
说着陆松拍了拍手,随即那个颇精壮的管事就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走了上来,上面雕刻精美,且造型古朴,一看就知道是珍贵物。
但此物价值绝不超过五百两,陆斌看的真切,老爹陆松对待此物时并不如何珍视,管事拿出来之后他并没有看上一眼,直接就送到了周先生面前。
然而,就是这件东西,使得周老货激动万分,这老家伙那双看五百两都不眨一下的招子,看到了这不过两巴掌大的小匣子竟然把一双老眼直接瞪的溜圆,很显然,他识得此物。
等到那管事走近,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将小匣子送到他面前时,他竟然还有些慌乱了起来,没有第一时间用手去接。
而是左右一扫,先跑去角落的水盆之处,极为认真仔细的洗过双手擦净之后才走了过来。
就这样,接过这小匣子的时候手还颤了一下,好似是接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这周先生接过匣子之后,轻轻的将其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面,而后又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极为小心翼翼的将匣子打开了约莫三分之一,手轻轻拈起一块其中的物事,背过阳光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只见这匣中之物方方正正,黑漆漆的一块,正面也刻有一些文字,隐隐约约只能看见耿氏制墨的字样。
也不知到一块墨怎的能让这周先生痴迷成这副模样,足足欣赏了一刻钟才恋恋不舍的将其放回匣子之中,珍而重之的放入了怀中,宝贝的不行。
“你这后生,怎地这般不小心,用个普通的梨木匣子就放起来了?岂不知这等宝贝用檀木或是乌木匣子放置最佳?”
陆斌都惊到了,一千两都不能让其抬一下眼皮子的老货,得了一小匣子的墨,居然直接改称后生晚辈,嘴脸改变之快堪比翻书啊!
陆松闻言陪笑道“:后生家资不丰,光这檀木匣子便是寻了许久,匣中墨宝更是老王爷赐予先父,否则仅凭我,哪里能得这样的东西?”
这老梆子居然点了点头“这种东西,但凡持着的是个文人,就断不可能让他人得了去,也只能是赏赐了。”
“周先生,我家锦衣卫出生,见识短浅,家中纵然珍藏有好东西,却不知道好处,看先生你颇喜欢这墨,想来也知道其来历,可否讲解一二?”
好家伙!自家老爹可真够不要脸的,人收了东西居然还要搞这么恶心的一套!可奈何这周先生闻言居然是谈性大起,滔滔不绝起来。
“那就献丑了,此墨为耿墨,乃是宋朝耿氏所制徽州烟墨,其墨色凝练如一,光泽内敛,想来制成距今至少已有数十年,而最难得的是,耿氏墨其源头乃是南唐李墨,承袭李墨却比之李墨又更上一层楼,此等云烟墨制法乃公认的正宗大家之传承,书写出的字来是色泽均匀,浓淡相宜,多少文人雅士欲求而不得。”
“看来先生对于墨之一物上研究颇多,真不愧为有学问之人。”
“诶,哪里哪里,自古以来文人雅士们皆与这文房四宝相伴,但好纸,好笔常见,好砚,好墨难得,而我又钟情于墨,有好墨在身时,总是舍不得用,只愿能够时时拿出来观赏一番,嗅一嗅墨香,便觉满足。”
这老家伙活像是被搔到了痒处一般,见陆松稍一停顿,竟然直接自已问道“你可知耿墨因何而出名?”
“这,松孤陋寡闻,实在不知。”陆松闻言那叫一个头皮发麻。
“取松露之烟,沉凝如一,固其精华,得其墨膏,复又千锤百炼,糟粕皆除,其后置于墨场之中,岁余,方得墨矣。这段制墨之法取自南宋烟墨集的一小段,南宋学子不得志,朝中总有那奸佞作祟,以至于民生多艰,借墨咏志......”
陆松终于忍无可忍的打断了这个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文人雅士之乐的老头。
怀中陆斌能感受到,自家老子应当在心里抽了自已两耳光,直嘛自已为何非得让这老货说这些墨的事儿,送完了东西直接说诉求才是正事。
“先生高雅,这徽州耿墨,正是该当来到先生手里,只可惜家中正逢多事之秋,否则定要为先生这等蒙学之师多多搜集这样的东西。”
这位周先生心中直啐了一口唾沫,心道:果然是个粗鄙之人,哪有送礼当面便说办事儿的勾当?也就是锦衣卫这种粗鄙之人才会如此。
但怀中揣着人家刚给的匣子,只能是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说道“哦?不知为何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