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手中大包小包东西让一名护卫拿了回去,那名护卫从巷子里的阴暗处走出来,接过这些东西时投向孟智熊的目光完全带着同情。
东西嘛并不值钱,但是孟智熊的钱袋子却被掏空了,这家伙在接过那空空如也的袋子时,满眼都是欲哭无泪。
不过这会儿她家世子殿下可没空搭理这家伙,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思考一些问题。
“哥,你在想什么?”
“斌啊,我觉得好奇怪啊,明明刚才这帮人是都有揍我的打算,我却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气来,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他们刚才的表现有点像我的外公外婆,也有点像我的舅舅。”
“怎么说?”
“我记得去年的时候我母亲曾经带我去外公家待了一段时间,无论是我尿了舅舅们一生,还是用墨水粘黑的手捂了他家藏书中的字,我外公都不曾责怪,唯独我偷拿了外婆作缝补活计用的针线出来玩耍时,外公却非常严厉的训斥了我一顿。”
“原来如此。”未等陆斌将话说完,朱厚璁的眼中就闪过一丝明悟之色“就像是你我的亲人长辈一样,是在制止我们品行不端的行为。”
“我想就是这样,我外公那一次就很严肃的告诉我,小时偷针长大偷金,长大之后就要坐牢,而刚才那群人中一个大叔也是这样说的。”
“……刚才是我想错了,这群百姓确实也是非常善良的百姓,唉,但是为什么他在听闻了你给出的假理由之后,又突然之间涨价了呢?这样做明明是违背了道理的行为呀?”
“这可能是为了养家糊口吧,你看孟哥他那一袋子银钱被你花光了之后快心疼死了,我想这些百姓的内心其实也是一样的,如果遇见是邻里邻居家的孩子,便害怕他们偷了自已长辈的银子而变坏,可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那便是他们该赚钱的时候,他们做这些东西出来售卖也是为了养育家中老小,若是遇见了,机会还不能抓住,大赚一笔,可能他们自已都要骂自已一句傻瓜。”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斌弟想问题倒是通透。”朱厚熜一边点头一边诧异的看了一下陆斌,只觉得今日到目前为止着短短时间,竟然已经解开自已数个疑惑,紧接着他又感叹了一句道“回去之后一定要叫陆叔叔早日请先生来教授学识,这样凭借你的天赋以后一定能够作出一番成就。”
“兄长千万不要和我爹说这事,看你每日读书的样子,斌看着便觉得折磨,还是让斌再玩耍上一段时间吧。”
闻言,朱厚熜刚才还温和的小脸猛然严肃起来“不可,你小小年纪不学早学勤怎么行?我先生说过,懒病乃是人之一生最不可得的病!”
好嘛!丫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行人越行越远,过了一座桥之后,便能够看见城门。
安陆州城高墙厚,因此城门所在也造的极为坚实巨大,即便数个高大成年人叠在一起也摸不到门顶,数架马车并驾齐驱也能从容通过。
此时城门洞处,出去方向便有约莫二十人的带甲兵士在此把守,朱厚熜一看到他们便愣住了,这可不是寻常士兵,这个身穿甲胄的带甲士兵。
在明朝这种士兵可以说是士兵当中最精锐的一小撮,按照这个时代的士卒战斗力来说,他们这群人以一当五不成问题,发点狠甚至可以和无甲骑兵碰一下。
朱厚熜的父亲曾这样与他说过,整个安陆州常备兵力约莫三千至五千,但戴甲的士兵,一共加起来可能连三百都没有。
但是现在一下子出现在这城门洞内侧,一边的带甲士兵就已经有二十人了,可以想象在外侧士兵肯定比这多,不会比这少。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士兵出现在这,是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朱厚熜想很久,因为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孟智熊用王府的手令,使他们这一行人通过城门洞时,他打里边向外边光亮处一瞧,只见到外面稀稀拉拉一片,全是流民!
朱厚熜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流明具体的模样,那种淋漓凄苦之状,令他不禁望而却步,在城门洞中央停了下来,有些不敢前行。
连一边的陆斌也被震撼到了,他以为的流民,就是如他这身衣服所表露出来的一样,最惨,也不过是衣衫破旧,最难熬也不过是稍有饥饿,但眼前之景是如何一副悲惨地狱呢?
只是目光所及之处,便见有躺在地上休息,任凭小吏鞭策也不愿起来的老者,有捧着破碗粥桶前求食的女人,有双目无神皮包骨头的小童。
这群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个个已经是一副麻木之色,鞭策他们躯体的只剩下想要活下去这一层本能而已。
而被本能驱使的人是什么样的呢?仅是陆斌看上去就觉得他们已经毫无尊严可言!
有坦胸露乳不知遮掩的女人,有仗着身体稍微强健便插队于人前大包大揽食物的男人,有横陈于人前被绊倒才被发现的尸体。
那具尸体被那些官吏遣人拉走时还遭了不少恶毒言语,官吏嫌弃他耽误了事情,分走了两名人力,但是要论骂的最恶毒的还是那些排着队的男人,他们认为一具活不下去的人临死之前竟然还吃了一碗粥,乃是极大的浪费。
陆斌犹豫不决起来,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场景令他感到了恐惧于是他便拉扯了一下朱厚熜的袖子“兄长,还要不要去看一下这些百姓?”
朱厚熜回过神来,他转头望向陆斌,发现这个他这个弟弟现在眼神中的犹豫之色,很明显他和自已一样,心中也在打退堂鼓,他想了想,突然他想到了富贵的百姓们读书人,寻常的百姓们那些小商小贩们。
而眼前城门之外的百姓们正是应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最贫穷百姓,他们是善是恶呢?他们心中是否有道理的存在呢?他们穷苦又是由谁造成的呢?
心中一个个疑惑浮现之后他挠了挠脑袋对边上陆斌道“来都来了,去瞧上一番吧,就像你说的,不实际看看真实情况,怎么能够知晓道理呢?”
“好。”
三人出了城门,剩下十余护卫隔了一会儿才出来,那几人刚一出来便两人为伍互相分散开来,隐隐拱卫着中间的两个孩童。
不过他们可混不进人群之中去,即便身穿的是便服,还是叫陆斌认了出来。
因为这时候陆斌突然发现包括自已这三人在内,一伙人身上穿的衣服突然之间变得乍眼起来,这种带油渍打补丁的衣服在无数流民之间居然最好,这里面大多数人的衣服实际上就是一团烂布条子在身上挂着。
陆斌不由得苦笑一下,心中想道:居然还是小瞧了这个时代的穷苦人,都特么这样了还不造反,哦!不对,已经造过了,打不过。
不过朝廷还是有下发赈济流民的旨意下来,四周那些熬煮一锅米粥的官吏就是执行者,不过安陆府这里受到的波及不算严重,所以施粥的锅子便少些,也属正常。
陆斌心中感叹一句,朝中大佬总算达成了一会统一意见,政令下达好容易快捷一次!
想来后续发放农具种子等物也轻松,依安陆的富裕程度,让这样一批流民活下去,还是不难的。
只要官吏不贪污,管理得法并且及时发放这些流民所需之物便可以轻松做到。
陆斌回过神来,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
一边的朱厚熜看着眼前这触目惊心之景,突然间觉得自已有些不会言语起来,不敢对任何人稍微搭话,他觉得自已失去了分辨人的能力,所有人神情区别不大,几乎可以说毫无喜怒哀乐之分。
所有人的目的只有一个——活着,仅此而已。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触这些流民,也没有流民民像城中百姓那样主动的去接触他,大部分人都是盯着眼前长长的队伍,看着前面那一锅逐渐变得越来越少的粥,这让排在后面的老弱妇孺们逐渐变得焦急起来。
有孩子甚至难以忍受饥饿,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听得嚎哭之后,朱厚熜实在心中不忍,他虽然不知道饥饿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为何会让人变成这副模样,但还是准备给出一些食物。
他想的还挺多,多是先生教导过的道理,类似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之类。
毫无疑问,他觉得从陆斌背囊之中拿出中午买的葱油饼分享给快饿死的流民小孩是一种善行。
可是当他拿出那个饼之后,四处有无数道如恶狼似的目光直接汇聚而来。
“殿下,请抓紧我的腰带,不要远离我。”孟智熊壮硕身躯突然绷紧,那打从走入流民群中起边按在刀柄上的手此刻已经稍稍将刀抽离了刀鞘一寸。
朱厚熜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四周已经有不少妇孺汇聚过来,当中还夹杂着几个排在队伍中靠后的男人。
一妇人惶急起来,她就孤身一人,照顾着那哭嚎小孩,身后可没有个男人,她扑通!一声跪下“求求小少爷,求求小少爷分我一口饼吃吧,分我一口饼吃吧!”
旁边有老弱有样学样,也不管这是个几岁孩童,更不管他身上衣衫是个什么模样,跪下来一片全是叫着求求小少爷。
朱厚熜几乎懵了,他哪里知道一块饼而已,竟闹出这般动静?
一瘦弱老人离得近极了,见那块甫一出现便让他魂牵梦绕的饼子就在眼前,直接伸手一抓,从朱厚熜手里使劲一扯,直接扯下一巴掌大小的饼子往嘴里一塞,另一只手不管不顾还伸了出去。
四周人见了这一幕纷纷都疯狂起来,一个个便都朝着他伸出肮脏充满污泥的手,那一只只枯瘦有如干柴一般的手,朱厚熜此时只感觉一股恐惧感在心间弥漫,几乎要吞没他全身。
好在一边孟智熊反应及时,一把扯过陆斌背囊,臂膀一用力,嗖!一声把背囊甩如沙包一般甩了出去。
他这一下可没任何顾忌,使足了力气这么一扔,哐!一声便砸在了那老人凑过来的脑门子上,砰!一声,直接把这老人砸出去四五步远,撞到一片人群。
陆斌亲眼便见得那老人眼睛突出来一块,耳朵眼里流出血来,眼见得便不能活下去了。
不过此时孟智熊还没空管这种事情,而是朝着朱厚熜吼了一句“把手中之物扔了,快!”
朱厚熜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扔出了手中之饼,小手可没有什么力气,只能扔出去几步远,恰好便扔在了那孩子母亲身上。
那母亲脸色先是一喜,刚准备道谢,便看到四周人群有的涌向飞出去的包裹,有的涌向她。
她下意识将饼子塞入怀中孩儿的嘴里,将孩儿护在怀中,匍匐在地上,任由那些饥民或殴打,或从她脊背上踩过去。
此时朱厚熜与陆斌也被孟智熊用双臂护着,四周流民见两个孩子身上没了食物,那壮硕汉子手中钢刀看起来也不好惹,纷纷避让,朝着那包裹便冲了过去。
孟智熊见已经无事,先朝着快速汇聚过来的其他护卫们打了个手势,让其分散,提高警戒。
啪!的一声,铁塔般的汉子甩手便狠狠给了自已一巴掌,然后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身高八尺的汉子,此刻泪如雨下,而他面对的方向,正是那老人之躯。
一旁朱厚熜也默然无语,看着便是清出了一片的空场地,那个嚎哭的孩子,那个也已经死去的母亲,他恨不得也给自已来上两巴掌。
他此时心中万般复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无论是老师还是父亲,都没有教导过他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
而他此时此刻更是觉得心中全然没有半点道理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