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远处士卒们逐渐走近,浓烈血腥气扑鼻而来,定睛一看只见士兵长矛之上竟然挂着一个个人头。
这帮士兵看起来不太像是京营之卒,因为他们队形松散不说,更是都持着长枪短刀,或有圆盾,但包括为首将领在内皆无马匹甲胄。
为首之人十分豪横,高声吆喝着自已功劳,士兵们也呼喝着自已砍杀贼寇的英勇事迹。
这引得四周百姓纷纷围观,各自之间讨论开了。
“爹爹?”
听得身边传来这么一句话,陆墀几乎惊的亡魂大冒,听得自已身边小陆香的声音,一只手直接伸出去捂在了身边陆香的嘴上。
好在小香儿此言很轻,只是下意识的喃喃细语,被四周百姓们嘈杂惊讶之声掩盖。
陆墀略微松了一口气,却又感觉到自已的手上传来了一阵温热,低头望去,却看到陆香的眼泪婆娑,泪珠儿顺着脸颊流到了他的手上。
又左右一瞧,几个孩子们或捏着拳头,或淌着眼泪,一股子浓烈的恨在他们之间弥漫。
陆墀见此情景,心中咯噔一下,再度看去士兵那边,仔细瞧了一眼那长矛上挂着的一个个人头,待辨认之后,不由得叹了口气。
难怪这群孩子都是这副模样,当中有七八个人头他都认识,正是这几个孩子的同村亲人,这几个孩子是认出来了。
这几个人头都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枯瘦,且脸颊之上并没有展露临死前的挣扎与恐惧,隐约间陆墀觉得自已好像还见到了一丝释然。
凭经验判断,他们死了不过半月,也许是即将到达京郊时遭遇了这种事情。
他们这群人或许在路途之中又捡到了几分吃喝,也许是遵循陆墀的建议在河流中捕获了食物,反正不知怎么的,总算是熬了两三个月,终于等到贼寇全盘皆输之日来临。
如果他们能够再幸运一点,再往前走一段路程,也许他们能够等来发放粮食赈济灾民的官吏,虽然赈灾粮也一定是经过克扣之后的残余,但终归有一个能够家人团聚的渺茫希望,不是吗?
但是这群悲哀的人,他们最终等到的是一群拿他们头颅做军功的豺狼。
不用再看了,这群士兵长矛上挂的人头,哪里是什么反贼的人头啊?分明是外面普通百姓流民的人头。
陆墀很久以前便听说过这种情况,这在弘治朝时偶有发生,多是发生在边境,有些将领为了升迁会斩杀一些平民百姓充当军功,现在看来这种情况正在一步一步地变为常态化。
(到明朝后期,满人鞑子起家之后,有不少将领会经常杀死平民百姓,将其头发绑成金钱鼠尾,当作满人士兵以充军功,换取赏赐。)
陆墀只能硬着心肠,朝着几个孩子吼道“别哭,不要招惹祸端。”
几个孩子立时收拾起眼泪,努力控制着自已的情绪,恢复成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这在饥寒中练出来节省体力的方法几乎成为他们的本能。
过了好一会儿,眼前这队士兵逐渐走远了,看其方向应该是到团营那里领赏,看来他们这队士兵的领头人升官加俸是少不了了。
到了这时候,几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表现的异常,冷冰冰的陆芸娘突然开口问道
“老爷,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这种事情,才会给我们改名改姓?”
“算是吧。”陆墀看了一眼陆芸娘“你怎么没哭?不难过吗?”
陆芸娘摇了摇头“老爷,我早就说过了,我哭不出来。”
陆墀点了点头,看着表情重归木然冷漠的几个孩子,心中不忍“好了,咱们回家,回家再哭。”
回到家中之后,陆墀并没有和几个孩子再度同桌吃饭,而晚饭之后更是早早的就安排他们回卧室睡觉去了。
踱步在厅堂与小院之间,听着两个卧室间传来的抽泣哽咽之声,陆墀心中不免烦躁,只觉心绪复杂,更有一股子莫名的悲哀。
最终陆墀走入到书房之中,点了蜡烛之后,随手从柜子中拿出写信用的纸,提笔便写
吾儿陆松亲启:
为父近日身体颇佳,汝可安心。
北直隶一带,反贼已清剿干净,各地也正在恢复秩序之中,现在只剩下刘七部在江南湖广之地作乱,想来等到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边的反贼应该也被清扫干净了吧。
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要大意,近期还是不要出安陆一带,当以已身性命为重。
从家里带来的那些东西,为父已经送出去了,有一个名叫钱宁的人,我看他很有前途,便提前与之结交一二,算是结个善缘。
我收养的几个孩子已经取好名字,分别叫陆芸娘,陆香,陆担以及陆重,等这封信到家之后,你就让家中几名青年过来,接这些孩子回去。
这些孩子你要好生照顾,不可亏待,他们的长辈都已经去世了,各种情况实在难以一言而尽,总之我现在看到这些孩子都觉得于心不忍,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待。
而且虽然我们陆家以后要不断购买田地,但是松儿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在购买别人的土地时,尽量也要让他们成为我咱们家的佃农,即便不愿也要多给银钱,给他们一条活路,多积善德,子孙的福寿才能绵长。
陆墀
正德七年,七月末反贼最后首领刘七与齐彦名战死于通州狼山,刘六刘七起义宣告失败。
不过他们造成的影响可远没有结束,首先就是被他们曾经裹挟过,随同他们作战过的人,这些人只要是还活着的,几乎全部选择成为强梁,盗匪以及山贼之流。
他们失去亲人土地之后长期不从事生产,跟随刘六刘七这群人以劫掠为生,可以说是十成十的老贼了。
再叫他们去种地?做梦去吧!这哪儿有抢劫来的痛快?
其次是为数不少的流民,总有没被裹挟,没被冻饿而死,更是侥幸没被当成军功的普通百姓,他们接下来的生路只能指望朝廷,于是变成流民汇聚京师以及各地各个州府郡县。
这一批人才是最令朝廷大佬们头疼的地方,安抚需要粮食,需要银子,而最重要的是,大佬们清晰认知到这个紧要关口,必须谨防下级们中饱私囊。
否则一个不好,那头刘六刘七才压下去,这边流民给饿得反了,那可就是天大麻烦。
最后则是朱厚照同志这个不稳定形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这老哥会不会突然性抽风,想出什么招折腾各位,能够确定只有一样,这哥们绝对不会放弃折腾。
湖广道不少地区也被劫掠过了,好在安陆一带算是比较安稳,并没有遭受攻击。
府衙听闻了反贼彻底被剿灭的消息之后,开始逐渐放松下来,将城门开放时间恢复到正常情况之中。
只不过城中通商情况以及人口流通恢复到正常水准,需要一定时间。
于是趁着这个时间虎牙的官员们,以及王府中人开始逐渐将提前收拢至城中的亲属好友家眷放归乡里。
当然一同回归乡里的,还有各家的管事们,他们是去查看一下有哪些地方遭了灾粮食被夺去,但还有人剩下,哪些地方田地受到了破坏,但还算是良田,他们得买下田地,然后再使一些人成为他们家的佃户,来耕种土地,无论怎么样,良田是不能够荒废掉的。
这其中不少高门大户的做法是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压价,使一些田地只以正常价格的五成甚至三成买入手中,然后在将粮食以平常三倍至五倍的价格卖出,可谓缺德至极。
当然,也有在经过乱象之后,稍微脑袋清醒了一些的家族,比如兴王府与陆家。
王府与陆家当然也有管事干这种事,只不过遵陆墀所发来的书信,他们不仅给足银两,还大量的让人成为佃户,甚至发放农具赠送粮食,一时间除了本地豪门大骂白痴以外,在百姓之间,王府倒是有了一个好名声。
类似的事情,不少是报备朝廷之后才做的,毕竟擅自聚拢民心在朝廷大佬看来也是个不小的罪名。
不过这些事情和朱厚熜有多大关系,除了他父王会让管事每日向他汇报类似的事情,让他大致有些了解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和陆斌待在一起。
这可直接是羡煞旁人,只觉得好家伙!你丫陆松和兴王是好哥们也就算了,你儿子和小兴王也是哥俩好,你老陆家属实是有点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而陆松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有人提及这个事情,包括他老婆范兰,他都呲着个大牙,咧着嘴两鼻孔朝天,一副横的不行的模样,大有一种这是基因传承,归功于我的感觉。
只可惜陆松同志很显然没有照顾过他儿子陆斌的感受。
陆斌只觉得快特么疯了,自从他展露出会说话,言语通顺流畅这一天赋之后,朱厚熜这丫可算是逮着一个好欺负的。
他每天,每一天都要来谈论关于国家安定,关于儒家学问,关于百姓之类的话题。
他每次,每一次聊完之后都在背后和自已老爹说什么,要尽快找名师教导,必成大器。
娘的!老爹都已经决定了让周老梆子在今年年底之前来教书了,他犹嫌不够,恨不得直接上四书五经才好。
说真的,要不是不会打架,比他小,胳膊腿没他有力气,陆斌早上手抽他丫的。
今日他丫又来了,丫还是捧着书来的,指着一句诗句就人模狗样的感叹起来“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言语怎就没有人理解呢?但凡有人能够看到这句话,怎么不会动恻隐之心,从而善待百姓呢?”
陆斌受够了“哥,你停会儿,你这百姓指的是哪个?”
“啊?百姓就是百姓啊?还分哪个的吗?不都苦吗?”两人之间有交流已经快有一年多,两小孩模样的人怎么也做不到拘着讲话。
“我滴个乖乖,你是我亲哥,我真服了,你这不就是纯感叹吗?一点实际性质的东西都不带啊?”
“实际性质,怎么说?”
“哥,我问你,商人算不算百姓?”
“算......吧?”
“你把后面那个吧字去了,商人就是百姓之一,他们这个群体苦吗?”
“不苦,不过商贾奸猾,利益为先,就算是民,也是刁民奸民。”
“嘶,哥我发觉你丫多少是有点杠精了,好了别问杠精是啥意思,我举其他例子,我外公家算民不?”
“嗯......耕读之家,不过两代之内都没有功名,是百姓无疑。”
“我外公,养鸡养鸭,有宅有田,年节供奉祖宗一口气要烧六双大红烛,我听闻今年还要买一辆马车,你说他这样的百姓日子苦吗?”
“自然不苦......我好像有些懂你的意思,我刚才念的这句诗应该指的是是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对吗?”
“额......也对,也不对。”
“这又是怎么说的。”
“我的意思是说,你又没真看到是怎么苦法,就不要随便感叹,兄长你方才的感叹,给我一种...一种...虚伪的感觉,有种你站的地方是云端一样,我有个叔叔在王府当值时就出现类似的情况,他负责训练王府士兵却对仪仗之事感叹艰难。”
“哦?还有这事儿,陆叔叔怎样回答的?”
“呃......我爹直接回他一句滚你娘个球。”
“噗嗤!......咳!咳!陆叔叔还真是......豪爽的性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朱厚熜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一看到这个神色,陆斌暗道不妙,事情要糟“看来要体悟这句诗,还非得亲身见识一番不可,斌儿随兄长我出去游玩一番可好?”
“不好。”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和陆叔叔说上一番,叫他派人护卫咱们,你准备一番咱们就出去见识见识,听说安陆最近一段时间就聚集了流民,也不知府衙那边对此有什么章程没有。”
“喂!不好啊!哥!我说的是不好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