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了第三条建议的少年天子。
再加上其之前表现出的种种忧虑。
以及那对于奏章郑重其事的态度。
杨廷和几乎能够确定,这块璞玉可以成为所有想拥有一番作为的臣子们梦寐以求的皇帝 。
他可以做的比先皇弘治帝,甚至比更前面成化帝,乃至宣宗,仁宗更好。
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绝计不可忽视的问题摆在了杨廷和面前。
计划,还该按照原定计划的那样进行吗?
“杨先生,您给出的解决办法,有些很合理,令我学习到许多东西,让我茅塞顿开,可有些问题,杨先生?杨先生?”
被一句先生拉入恍惚之中的杨廷和轻轻动了动脖子,这才发觉自已做了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赶忙抱拳道“老臣,年纪大了,精力难免有不济的地方,望陛下不要怪罪。”
“是不是我叨扰太久了,杨先生,要不我......我明日再来请教吧。”朱厚熜展露出一副犹豫的态度,说话间便要起身离开。
杨廷和直接阻止了这个行为“国家的事情,怎么能够有所耽搁呢?陛下,你说有些问题如何来着?”
“譬如这农桑,农具,修建屯水之库之类的事情,杨先生给出专人查看,以北直隶干旱等地为优先的这个建议,固然很好,可总让我觉得,有些不稳妥。”
“有何处不稳妥?”
“杨先生勿要怪罪,我便直说了吧, 我认为,这个建议你说的太笼统了,也太过宽泛,不够细致,您许多中肯的建议,都呈现出这种状态,只给出一个大概改怎样去进行的方向,可具体要怎么做,安排哪些人手,你很少提及。”
“陛下,我是首辅,您是天子,怎么可以事无巨细,什么事情都要一一阐述明白呢?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太多太多了,这十几本言及事情的奏折,对于朝堂每旬每月要处理的事情来说,不过九牛之一毛而已,里面一些言及事情的奏章或许重要,却也不是国策,陛下岂不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样的道理吗?”
朱厚熜凝眉思索了一阵儿。
令杨廷和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摇了摇头“不对,杨先生,这不是正确的道理。”
这样的言语直接令杨廷和想起了自已已经逝去的皇帝学生,他也总是这样,因为过于叛逆,所以去否定别人说的所有话语,连圣人言论这样最直白的道理,也要去反驳一番,好显得自已高明......
“陛下,难道圣人言语,也是错误的吗?”
“不,圣人言语是对的,当然,杨先生也没有错误的地方,只是,不能一概而论,不能有高低贵贱之分。”
“此言......何意?”
朱厚熜眼神下意识朝自已身后陆斌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
“有人与我说过,劳心者通常指挥劳力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所属不同,所分不同,所擅长不同,会谋划事情的人,就应该让其去谋划,擅长组织许多人一起做事的,就应该让他去组织,做擅长的事情,能够让事情更快更好的完成,这没有不对的地方,可劳心者与劳力者,其区别也仅仅只在劳心与劳力而已,从其人的角度来说,都是人,不应该有什么分别。”
“陛下您要反驳我的观点,可这又与朝政有什么干系呢?”
杨廷和刚问出这个话,然后就见到眼前的少年天子,露出十分自信,张扬的神采,仿佛笃信着什么一般道
“因为脱离了实际情况,脱离了劳力者的劳心,根本不能对国家带来积极向上的影响啊,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陛下难道认为四书五经,圣人经典也是错误的吗?”
朱厚熜神色骤然变冷,面若寒霜“难道杨公,也要学天下读书人那般,断章取义,来欺瞒于朕吗?”
“老臣惶恐,陛下何出此言?”
朱厚熜眼中幽幽,此刻根本不让杨廷和将低垂的脑袋抬起来,而是极冰冷的背诵起孟子之句来“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陛下。”
“杨公,你且告诉朕,这段话的意思是什么?是劳心者高高在上,必须治人,劳力者低垂于下,必须被治理的意思吗?”
听到这句话,杨廷和闭了闭眼睛,眼角更是轻轻跳了跳,但还是非常平淡且冷静的开口道
“非也,这句话的意思是,百工百业,人人都有自已需要做的事情,不必要事无巨细,什么事情都自已来做,一位工匠,如果既需要耕种维持生计,又要打铁的话,那么他什么事情也做不好,而这放在治国上,也是同样的道理,陛下乃天下之君,尊也,若是什么事情都要过问,那么国家也会因为您没有精力处理更重要的事情而陷入混乱,这就是老臣一直想要阐明的道理。”
朱厚熜脸上霎时间如同和风细雨一样和煦起来,连忙将杨廷和扶了扶“杨公,这样的言语,方才能够叫我信服,杨公倘若说这样的道理,那么我也必须认同,但不能只把握方向,其他的东西什么也不知道,那脱离实际情况的劳心,那是瞎指挥,您给我的建议之中,有很多都是这样的情况,既不知道银钱花费在哪些事情上,也没有和我说是哪些官员来处理相关事宜,这怎么能成呢?”
“原来陛下是担忧这些事情,这却是无妨,事情交办下去之后,银钱的事情可以问询户部尚书,官员调度的事情可以去问询吏部尚书,使用那些器具,怎样勘探情况,可以询问工部尚书,当然,这些事情也都可以由老臣,专门讲述给陛下听。”
“这样,朕就稍微能够安心一些了,朕今日再无困惑之处,与杨先生一叙,果然叫朕获益匪浅。”
“哪里哪里,陛下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然是一代圣明君主。”杨廷和发自内心道。
“杨公,临走之前,朕却仍有一件事,还要与您商议一二。”
“陛下请讲。”
“朕的陆斌,也就是这小子,他给我提出了申请,欲在锦衣卫下设置一个署,名曰城吏司,内设总旗十五人,百户五人,主事百户一人,就在这京城之内,行净街,清污,管商,理市集之事,约有五百人。”
杨廷和抬眸望向陆斌,陆斌这时候也望向了他。
“小后生,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陆斌腹中暗骂一声朱厚熜不是东西,以前稍微提过一嘴,可以通过这个方式让叔伯以及兄弟姐妹们立足于京城。
这丫直接就把自已给卖了。
陆斌笑了笑,侃侃而谈起来“小子初入京城时,曾为安排原兴王府臣僚家眷一事而四处奔波,为居所,衣食,车马等诸事不绝,始知京城居,大不易也,依小子所见,京城居不易着有三,一曰脏,二曰乱,三曰差。”
“小后生,何为脏乱差呢?”
“曰脏者,牛马粪做乞儿枕,下雨天为泽国天。曰乱者,女婴孤儿吊颈死,寒雪天就是绝命天。曰差者,画舫勾栏不听曲,春暖天便是脂粉天。”
杨廷和温和眼底的冷漠神色缓缓收了起来“你难道认为通过城吏司就能够让这种现象消失不见吗?”
“不行。”陆斌十分坚定的摇了摇头。
“那你干嘛要这样做。”
陆斌嘴角嚅嗫了一下“总得让比我还小的那些,那些没了爹娘的孤儿有个活路吧,而且我觉得我能够让外城区,让百姓居住的区域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只要做到这样,我就问心无愧了。”
“既然这样......”杨廷和转过头去望着那少年天子“陛下都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又何必问过老臣呢?”
“杨先生,既然您也认为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差错,那么朕便不叨扰了,你早些休息,照顾好身体,朕必然还有许多事情是要请教。”
“不敢称请,老臣恭送陛下。”
满足了自已心愿的朱厚熜,没有多余的言语,转过背便走了。
杨廷和十分平静的望着这一幕,直到皇帝远离。
他遵照皇帝的命令,将蜡烛吹灭,准备休憩。
原本,这里是没有给臣子准备的休息房间,但因为正德皇帝去世,为了维持朝堂稳定,他便有了一处,可供居住的所在,用于处理各种奏章。
这让杨廷和经常一连好几日也没有办法回家。
而时间一长,杨廷和也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即便那简易床榻对于他的腰背并不友善,他还是习惯了,时常能够做到沾到枕头便陷入深沉的安眠之中。
可惜,今夜注定是无眠的一夜,这般失眠对于一具逐渐老迈的身躯十分损伤,可杨廷和上下翻飞的思绪,却叫他注定失去今次的好梦。
只好打开窗户,让些许凉意吹拂入屋室之中,吹入皱纹颇深的缝隙里,好让他自已更加冷静一点,不至于一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过往长足的经验告诉他做大事的人,最忌讳不把事情走到头,就像是灭刘谨一样,如果不舍命一搏,不时时刻刻也不放松的话,但凡瞅准一个机会,皇帝说翻脸就会翻脸,刘谨说翻盘就会翻盘!
所以,不把事情做绝的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留手的人,绝做不成一番大事。
太祖以及太宗都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件事情,而宪宗犁庭扫穴的成就,到目前为止,仍旧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叫杨廷和不敢或忘。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做了就不能留手。
只是,这种最浅显,最直白的道理,杨廷和犹豫了。
因为一块过于完美的璞玉,现在就直愣愣摆在他面前。
他都能够肯定,如果放在十六年前,放在自已年岁没那般老迈,正鼎盛,官途尚未走至顶端的那段岁月。
自已的学生朱厚照也表现出如此资质,自已会毫不犹豫的效仿古之贤人,全心全意去辅佐皇帝治理国家。
纵然做不得管乐,做不得诸葛,却也能得唐时房玄龄,宋时赵普之风采。
有如吃醋,半本论语治天下这样的典故一样,他杨廷和说不定也能够得一个,比如帝师辅佐皇帝稳登大宝
可谁也不能确定以后君主的好坏不是吗?
只有将皇权锁入礼仪的闸门中去,有能力的臣子才能够放手施为,让国朝不断变好。
不用受制于一名皇帝的好坏,让国朝生命直接延续到百年,乃至数百年以后,这样一来,天下的读书人都会感谢于他,不是吗?
可,忧民之忧,苦民之苦,急民之所急。
这可是一名圣君,甚至是汉文帝那种层次君王的基本素养啊,有明一朝,传闻中也只有未能继承皇位的懿文太子,短命的仁宗皇帝具备这样的素质。
倘若大明中兴,是在这样一名君主的带领下完成,说不定会达到难以想象的盛世。
清除积弊的大明,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景色呢?
不必说,用屁股也能够想到,那将是超越唐宋的时代,将是可以用伟大来称谓的时代,甚至可能达成前无古人的境地。
而这样的时代,若是能够留下他杨廷和的名字......
但只是璞玉而已,只是有这样的可能而已,又不是有神仙降下法旨意明白无误的告诉他杨廷和,这就是天赐大明的圣人,大明中兴的绝对带领者。
就是有人这样告诉他,一位皇帝的寿命,还是叫人担忧的事情呢!
是选择只维持几十年的盛世景象,还是选择持续百年不断向上的发展,给王朝续命百年以上。
孰轻孰重,他杨廷和还是拎的清除。
所以他必须将自已坚持的事情完成,对!就是这样!没错!
他必须给朱厚熜换一个爹,用礼法,将皇权控制在牢笼里才行。
杨廷和握了握拳头,有了一个决定之后,他终于可以躺倒在床上,安安心心将眼睛闭上了。
......睁开,要不明日将言事的奏章多扔给皇上一些?
安心闭上。
......睁开,要不叫吏部好手在那个城吏司多行些方便?
安心闭上。
......睁开,真就跟那个陆斌讲的,什么寒雪天就是绝命天?
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