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沈鲸禾骑着马,将落日染红的天际远远抛在身后。
她与星河日夜兼程已经三日了。
往日茂盛秀丽的山峦,已经焦黑出了一大片阴影,触目惊心。
离家越近,沈鲸禾心里的不安之感愈盛。
行至山门处,她纵身跃下马,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星河上前一步,将她扶住,二人大步朝台阶迈去。
灰烬翻飞,焦黑的断壁残垣,看不出一丝往日的影子。
二人呆立在石阶上,竟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姑娘!”一个沙哑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沈鲸禾回头望去,却见一身灰扑扑的小厮扑通跪在了她面前,满脸的脏污和着涕泪从他脸上汩汩而下。
“李成?”沈鲸禾认得他,是管家李伯的小孙子。
沈鲸禾上前一步,抓住他问:“我祖父呢?”
李成抽泣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府里半夜遭歹人袭击,纪先生让我在这等您,告诉您家主无事,周大爷已经带着家主去了锦州城。”
沈鲸禾闻言,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脚一软一下坐到了地上。
李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星河抓住他的衣领问:“其他人呢?”
“他们,他们都死了,我爷爷,我爷爷也没了......”星河呆住,缓缓松开了李成的衣领。
“纪先生带人去了后山,他说要将他们好生安葬......”李成继续哽咽道。
沈鲸禾强撑着站起身,朝着后山的方向奔去。
星河看了一眼仍在地上哭的李成,也紧跟着去了后山。
夕阳渐下,山里的雾气渐起。
护院纷纷点起了火把,他们已经收拾一整天了。
一个个墓穴已经挖好,整齐地排列在半山腰,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放入墓穴,封上土。
里面躺着的有他们的家人也有朋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灰败之气,哀伤的情绪在人群里蔓延。
纪恒站在一块儿巨大的石块上,望着眼前成排的墓穴。
这里躺着的人里,有的是跟着他们一路从江南来的老人,也有后来他和沈崇捡来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如同家人一样。
可如今他们却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长眠地下。
纪恒握紧了背在身后的手,指甲生生掐进了肉里。
他仍记得当年,自已少年得志,身中探花,满怀壮志报国,却在第二年收到了东方彦身死,邵阳殉情的消息。
他捧着那封邵阳寄来的绝笔信,信中托他好好照顾女儿。
于是他决然辞官,跟着沈崇隐姓埋名,照顾鲸禾长大。
可如今,那些人却仍然不肯放过他们。
权力果真让人上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肆无忌惮地破坏规则,上位者无德,才是整个国家悲苦的根由。
“姑娘!”身后传来岁岁的叫声。
纪恒转过头,就看见了远处跑来的沈鲸禾。
“姑娘!姑娘!”岁岁扑到沈鲸禾怀里,呜咽道:“姑娘,褚大娘没了。”
沈鲸禾心里咯噔一声,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胖乎乎总是爱笑,总是喜欢给她做各种点心果子的妇人来。
褚大娘也没了......
她神情木然地看着眼前一个个墓穴,抬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地纪恒。
她轻轻拍着岁岁的后背,待她情绪稍缓,方才放开她,往纪恒身边走去。
纪恒神色怆然,眼中布满了血丝,一捋碎发从鬓边垂落,说不出的憔悴。
沈鲸禾眼睛一酸,跑过去抱住了他。
连日来的担忧惊惧,此刻,都化作了泪水奔涌而出。
纪恒叹息着,轻抚着她的背。
是他太过自大,小看了贼人的无耻,才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良久,沈鲸禾渐渐平息了情绪,抬起泛红的眸子,问:
“恒叔,三日前在我们在平川郡遇劫,他们提到了崔大人。您可知这崔大人是谁?”
“崔迟?”
纪恒蹙眉道:“崔迟是董丞俦身边的谋士。前些日子他悄悄去了广南府,在当地拉拢豪绅,结交权贵,不断地寻衅滋事。李统领的意思是,如今朝局不稳,不宜节外生枝,因此就没有太过插手。没想到他崔迟竟行事张狂至此。”
“又是董丞俦?”沈鲸禾愤恨道。
纪恒吃惊看向她,问:“你去见了东方朔?”
沈鲸禾颔首:“我的确见了他。”
她抬眸,看着纪恒认真道:“恒叔,陈言初说,父亲不是他杀的。”
“什么?”纪恒吃惊道。
沈鲸禾垂眸,道:
“恒叔,其实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父亲和母亲站在着火的大殿前,他们站在满是鲜血石阶上冲着我笑,然后一同携手走了大火里。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梦,直到后来,我在梦里又见到了一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所以当陈言初说,东方朔没有杀我父亲,我是相信的。”
纪恒震惊又心疼地看着她。
沈鲸禾目光呆滞地看向眼前的一个个墓穴,缓缓道:
“所以,董丞俦逼死了我的父母,伤害了那么多的少女,如今又害得李伯和褚大娘没了性命。这笔账,都要算在他头上。”
她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走到石壁前,一笔一笔为他们亲手刻下了墓碑。
凄厉的鹰啸划过长空,又隐匿于无尽的黑夜。
沈鲸禾摘下山门处那块写着沈宅的匾额,最后望了一眼门楼,跟着车队离开了。
沈鲸禾到达锦州城的时候,沈崇已经昏睡了过去。
连日的担忧和惊吓,使得身体本就不好的老头升起高热。
大夫已经看过,也服了药,虽退了高热,但旧疾难医,请来的大夫也纷纷束手无策。
所幸第二日,带着行李跟在后面的苏味,终于赶到。
在她的施针下,沈崇也终于缓缓转醒。
“冰魄雪莲虽已拿到,但这方子......苏味学艺未精,实在不敢妄下。依我看我们还是尽快赶往临江仙谷才好。”苏味对纪恒道。
沈鲸禾道:“恒叔,家里的事情还需要您来处理,祖父就交给我吧。”
纪恒颔首:“让你周叔带了镖局的人护送你们,淮南府最近也不太平,万事小心。”
一行人收拾了行装,第二日便出发了。
由于冰魄雪莲不易保存,因此沈鲸禾特意准备了一个大铁盒,用棉被和草席扎好,里面放满了冰块,又用一个木箱封了一层。
所幸如今天气尚冷,因此,倒也不担心会有损坏。
车马缓缓驶出了城门。
家里的事,大家都没跟沈崇提。沈鲸禾也强打着精神,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沈崇躺在车厢里,生气地盯着沈鲸禾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让我少操些心。”
沈鲸禾眯眼笑道:“没办法,谁让你摊上我这么个孙女,一辈子操心的命,您就认了吧。”
沈崇嗔怪着点了点她的脑袋:“真是长本事了。”
他叹口气,又道:“听你恒叔说,你去了四方城找东方朔求药?”
“也没求,他主动给我的。”
沈崇颔首叹道:“禾丫头,隐瞒你爹娘的事,你不要怨我,我原本是打算瞒你一辈子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当年你娘派人将你送来,也没有说明情况,后来我听信传闻,一是怕新帝赶尽杀绝,二是怕东方朔果真如传闻般,是个心狠手辣的。所以就带着你躲了起来。”
“我都明白,但有一点,我也希望您能明白。无论您是我的祖父也好,外祖父也好,我都是沈鲸禾。”
沈崇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好。
他伸出枯瘦的手,在沈鲸禾的手上拍了拍:“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我也就放心了。”
“可您刚才不是还说要我让你少操点心吗?”
沈崇一吹胡子:“我什么时候说的?我说了吗?”
沈鲸禾睁大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我白说。”
“哪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