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里,中宗焦急地踱来踱去。
他今儿早早退了朝,专等在上书房,就等着宋谨央到来。
可左等右等,眼看着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汝南王妃始终没有出现。
冯远数次派自已的小徒弟去宫门口接应。
结果,还是没能等到王妃。
他也急了起来,为了替中宗分忧,便自告奋勇,驾着马车出宫迎宋谨央。
碰巧遇上了马车损坏,坐在驴车上瑟瑟发抖的宋谨央。
立刻大喜过望,将人带回了宫。
宫门口,小太监哈着气、跺着脚,伸长脖子向远处眺望,大老远便看到冯远坐在车夫旁,脸上满是喜气。
立刻兴奋地跑回上书房报喜。
“陛下,王妃来了!冯掌事接着王妃了。”
中宗闻言大喜,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他正了正衣冠,问小太监:“朕这模样可还周正?”
小太监连声道好着呢,他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宋谨央一下马车,就登上了等候多时的软轿。
“起——轿!”
随着软轿起行,宋谨央的心跟着提了起来。
皇上见着她,会有什么表现?
会不会怨恨她?
一炷香的功夫,上书房到了。
冯远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宋谨央下了轿,往上书房里进。
云氏犹豫了片刻,正想开步跟上,迎面来了一位尚宫模样的人,笑吟吟地说:“崔五太太,皇后娘娘已等候多时,特意命奴婢等在此处接应您。”
云氏点点头,重新上了软轿,一路往凤怡宫行去。
宋谨央缓缓步入上书房,打头入眼的便是一身黄袍的中宗。
看着双鬓染霜的中宗,宋谨央的眼眶瞬间潮湿,“皇上”二字如梗在喉,想唤却又发不出声音。
中宗疾步迎上前来,眼里隐现泪意,眼底藏着惊涛骇浪。
他一把扶住想下跪磕头的宋谨央,哽咽地喊了一声:“阿姐……”
接着便泣不成声,悲从中来,眼泪汹涌而出。
两人相拥而泣,宋谨央泪眼婆娑,紧紧握住中宗的手不放。
冯远倏然瞪大双眼,猛然看向宋谨央。
她,她,汝南王妃竟然就是先帝一直寻而不得的大长公主?!
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先帝未曾找到人,而是大长公主不愿回归皇室。
原来,皇上重视王妃,不单是因为她救了他,而是早就知道,王妃是他嫡嫡亲的阿姐啊!
嘴里尝到了咸味,冯远这才发现自已早就泪流满面了,哭着哭着,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一刻钟后,眼见皇上和王妃只顾着悲伤,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他哑着声上前劝说。
“皇上,王妃年事已高,经不得悲伤,不如一起坐下,好好叙叙旧?”
两人闻言,这才渐渐止住了哭意。
冯远命宫人打来热水,亲自伺候着他们净了面、洗了手,又上了热茶和点心。
中宗二话不说将宋谨央搀扶到凤凰椅上坐下,自已则走到宋谨央跟前,正了正衣襟,恭敬地一揖到底。
宋谨央一惊,想起身阻拦,却被直起身的中宗拦住。
“阿姐!你受苦了,初回宫廷,受弟一拜,合情合理!这一拜,整整等了我半生,等得好苦啊!”
中宗的声音再度哽咽。
这一刻,他不是皇上,只是阿姐的弟弟。
宋谨央的眼泪再一次喷涌而出,看到老态初现的弟弟,感慨万千。
她,宋谨央,是真正的大乾大长公主。
这世上知道此事的人,绝不超过三个。
她是先帝原配的女儿。
娘亲苦了一辈子,到死都没有登临后位,甚至无人知晓,先帝在登基前,还有一位民间的娘子。
先帝起兵后,无暇顾及她和娘亲,为了活命,她们不得不混在难民堆里,饥一顿饱一顿,最后彻底饿了肚子。
娘亲为了她,把仅有食物给了她,自已则被活活饿死。
她痛失娘亲,孤苦无依,若非偶遇养父宋梁,只怕早就暴尸荒野。
所以,她恨先帝。
他为了大业,弃她们娘俩不顾,哪怕等他登临帝位,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她们,她依然无法原谅。
因为那时,先帝早就册封了皇后,也就是中宗的亲生母亲,世称元后。
若她是元后,那自已生生饿死的娘亲又算什么呢?
为娘亲鸣不平,她无论如何不愿认祖归宗,更不愿原谅先帝。
虽然成年后,她明白了先帝当初的不易,也知道他并非刻意抛下她们,而是他的副手变节,想挟她们母女以令先帝。
先帝派来暗中护着她们的人,死得死,伤的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混迹于难民营,以求逃过一劫。
随着年事渐长,一晃半生已过,自已也到了花甲之年。
她心中的仇恨渐渐淡了,却也无意认祖归宗。
直到她发现,亲生儿子被人恶意调换,才真正理解了先帝的痛苦。
真正明白了,那种被至亲误解,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痛苦。
她若有一日找到小七,兴许同当初的先帝一样,遗憾又痛悔,不知如何解释。
为了小七,她彻底放下心结,义无反顾地入宫。
“阿姐,父皇没有欺骗你,他当年的确找过你和大娘,但当时战乱,根本无从找起。”
宋谨央点头。
她告诉中宗,自已今日入宫,就是为了在先帝的牌位前,亲口告诉他,自已原谅他了,愿意认祖归宗。
中宗立刻激动地站起身,吩咐冯掌事安排龙辇,带着宋谨央奔赴祠堂。
雪很大,龙辇里却格外温暖。
已是壮年的中宗感慨万千。
他从小知道,自已有一个历经苦难、险些饿死的阿姐。
从小被父皇耳提面命,不管阿姐认不认他,他都必须善待于她。
后来,他被继后折磨,险些死在“五王之祸”的那个冬日,还是阿姐,偷偷送他天山雪莲,他这才保全一命,活着守到得势的一日,成了太子。
父皇驾崩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命他发下重誓,一定会善待阿姐,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先帝才面带微笑地咽了气。
从此,不管是责任还是感情,他都将阿姐放在心尖上。
只是遗憾的是,阿姐始终不肯原谅父皇,不肯回归皇家。
思绪纷乱,祠堂很快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龙辇。
祠堂外,中宗为她推开门,便止了步。
“阿姐,去吧,父皇等了你四十年了。”
宋谨央在中宗鼓励的眼神里,一步一步走入祠堂,缓缓地跪倒在牌位前,泪如雨下,悲怆地喊了一声。
“父皇,女儿来迟了!”
一声父皇,振聋发聩,祠堂内外,姐弟二人同声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