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力当初老家遭了灾,逃难的途中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到达江州时,只剩瘦骨伶仃的他独自存活,没活路了,只能卖身为奴。
幸运的是在吴家做家丁的日子,生活还算稳妥,因着经常帮着其他人修修小东西,所以他当过木工的事在府中也不算秘密。
木工没什么稀奇的,同样是下等行当,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去干。可是今日二小姐听说他是木工显然特别高兴,徐大力也不解。
“来,看看这个。”纪疏云把图纸递给徐大力。
徐大力定睛一看,有点像犁,却比往日所见要精良太多,不知成品用起来如何,这是二小姐所想?
“能做出来吗?”
“能的,三日就能完成。”徐大力应道,会点木工活计的大抵都能做。
“好!待你完成,我定大大嘉奖你。”纪疏云相当高兴,在家里头就能找到帮手,也不用担心图纸泄露的事了,多方便!
徐大力笨拙的摆手“这个不费事的。”
“要的,好了别推辞,你这几天就做好此物,别的活计不必干了。”纪疏云和颜悦色的同他说。
徐大力恍惚着出了房间,没想到自已曾经学过的东西有一天能被主家小姐大加赏识。
徐大力铆足劲折腾了两天,就将东西做了出来,没耽搁时间就搬去给纪疏云了。
“我在制作零件时,改动了这里,用起来能更灵活一些。若是不需要,将这个插梢固定就行。”徐大力指了指犁梢和犁底,有些局促的说道。
纪疏云低头看,衔接处的榫卯结构做的和原版格外不同,整个犁转起来又轻松不少。
“没有,特别好!”纪疏云欢喜非常,有自已想法,并能付诸实践的人才多珍贵啊,她运气不错!
纪疏云直接强塞给徐大力十两银子“这才哪儿到哪呢,我还觉得给少咯!”
徐大力只能羞愧收下,他以往哪里靠木工活计拿过十两银子啊,二小姐也忒大方了,他以后更要精心做好小姐吩咐的事。
“知道这是什么吗?”纪疏云拍拍曲辕犁。
“二小姐,是犁吗?”徐大力犹豫的回答,他越做越觉得像,这犁与大祁现下用的大相径庭,但他确定远超许多。
“没错,它叫曲辕犁,有了这东西,百姓们耕地能轻松不老少,你啊,干了件大好事。”
徐大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其实都是小姐图纸的功劳,他就是出了一把子力气罢了。
“之后,你就帮我做东西,杂务活不用干了,咱们以后有的忙,放心,跟着我定然不会亏待你。”纪疏云眉梢飞扬,对徐大力说道。
徐大力心中升起丝丝向往,虽不知未来具体会发生什么,但他相信定然是好日子,二小姐一向能耐极了。
曲辕犁已达成目标,纪疏云接下来天天和徐大力凑一块聊其他农具的制作。
在这途中她发现徐大力是个极其内秀之人,不仅手上功夫灵巧,脑中的想法可实践性也高,当个家丁真是暴殄天物,还好被她挖掘出来了。
“二小姐是说用水带动着轮子转动,然后自行蓄水,以此引流到田里是吗?”
“没错,你看这里。”纪疏云将自已画的大概模型图伸到徐大力面前,指了指水斗和水槽。
随即,纪疏云又不好意思的说道“水车图纸我这个外行画不出来,只能想个大概思路,具体的得靠你才行。”
徐大力脑中模模糊糊有了个雏形,一时也无法确定对不对。
“小姐,我需要多试些时日,可能得几个月时间。”
“没事儿,你慢慢想。”纪疏云清楚这水车的复杂程度比曲辕犁高多了,是既往工匠多年心血制成。
徐大力同纪疏云要了一些炭笔和图纸,他以前都是在沙土上做图,见识过炭笔后觉得相当实用。
又带走了纪疏云画的大概图样,把自已关在房间里开始没日没夜的琢磨起来。
纪疏云让人记着每日给徐大力送饭食,并督促他吃完,这些技术性人才,忙起来忘记吃饭是太常见的事了,她如今就得了一个,可不能垮了身子。
手中有了长柄镰刀和曲辕犁,自然得下田间让大伙儿试验好不好用。
纪疏云灵机一动,让人套了车去县衙。
“你说,纪二小姐邀我外出?”程季峯抚着胡子问报信的衙役。
“是,她人还在县衙外待着呢,说是让大人您见些新鲜东西。”
程季峯旋即想起纪疏云说的后招,莫不是就在今天揭晓?他叫上了郭子凡,决定两人一同前往。
“女公子,不介意我多带一人吧。”程季峯上了马车笑问纪疏云。
“大人哪里的话,您想带多少人都成。”纪疏云看对方这闲适的模样同样放松了语调。
郭子凡同驾车的吴书培一起坐在车驾上,车厢内只有纪疏云同程季峯两人。
程季峯先开话头“不知今日是要带我去看何物?”
“大人,待会儿自然会揭晓,不急这一时半刻,定会是您喜欢的。”纪疏云卖着关子,不打算说。
程季峯知晓是问不出来了,转头问起别的。
“女公子被吴家收养前,可知自已是哪里人?”
“年纪尚幼,记不清了。”纪疏云回答的流畅。
“看来吴老夫人视你为已出,教养的极好。”
“母亲自然是顶好的人,我心中甚是感激。”
“不知平日在家中,都喜欢做些什么?”
“看书习字,练武,左不过就是这些。”
程季峯听到纪疏云说的话,眉峰微挑,竟然世俗中女儿家常做的事一样都没有,看来,吴家完全是将她当成男儿养了。
“女公子竟还习武,我私以为此事都是男子才爱干的,毕竟要吃的苦头可不小。”
纪疏云闻此言,反问道“女子在这世间吃的苦比男子少吗?少在哪里,烦请大人细说。”
程季峯感受到纪疏云的锋芒,竟然久违的有了曾经上朝时与官员争辩的心情。
“男子需养家糊口,护住妻儿父母,做荫天大树,为家挡风霜,若出息些的,习文习武出头,能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还能让家中子弟受益……女子,大多从小被娇养在闺阁内,嫁人后又为夫君管理内宅罢了,虽辛苦,那也是不比担门楣的男子多的。”
“敢问大人,女子不担门楣是她不愿做还是不能做?”纪疏云知道程季峯是浸泡在封建制度中成长的士大夫,但她仍然选择有话直说,也是在赌她选定的未来合作对象尚未顽固不化。
“是……不能,但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男主外女主内……”
“一贯如此,便是对吗?”
一刹那间,程季峯的思绪被彻底截断,纪疏云的眼睛里映射着他的模样,散发出的光芒让他不知该做什么回应。
是啊,从来如此,便是对吗?就如同他曾多次在心中质疑君王的举措,却不得不按照着旨意去办,多少百姓枉死其中,总算有一次他反抗了,获得的下场呢,就是一贬再贬。
“说到底,不过是靠强权定尊卑,男子世代为官,为王,永久掌握着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那么规矩就由他们定,人们自然而然就形成了男强女弱的思想,同谁打下江山,谁就称王一样的道理。
但大人您做官多年,应是见过许多胜男子百倍的女子,只不过世间留给她的仅有一条路,归于内宅罢了。”
程季峯嗫嚅着,久久不知该作何发言,心中思绪万千,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大人,万物源于母系,包括人。”
程季峯恍然,眼前的女郎意气风发,智计无双,如出鞘的利剑,若她也被这世间同化,那该是多么令人惋惜的一件事。
“小姑,到南坪村了。”吴书培在外头嚷着。
“来啦,大人,我们下车吧。”纪疏云脸上带着随和的笑容,仿佛刚刚那个锐利的人只是错觉。
“好。”程季峯也换了表情,同她下车。
不是农忙时节,许多人都在村口闲聊,自从秋收后,南坪村的朝气被彻底激发出来,生活有了奔头,干什么都变得有意思。
“马车!是不是纪姑娘来啦?”第一个看到的婶子生怕声音不够大,扯着嗓子喊道。
“肯定是的,我们快去接纪姑娘。”许家老太太欣喜的起身往马车旁赶,纪姑娘可是他们许家的大恩人呢。
程季峯刚下车,就瞧见围了一圈的乡民们,在七嘴八舌的同纪疏云问好。
“纪姑娘,来啦,今日去我家吃饭吧,我让我儿去杀鸡。”
“去你家干什么,你家那个稀糟样,别丑了人。”
“嘿!你胡咧咧什么呢!”
……
吵吵嚷嚷的一片,纪疏云赶紧挥手“好啦好啦,大家快别争了,我今日来有要事,要去找刘村长。”
她没将程季峯的县令身份说出去,免得大伙儿诚惶诚恐的,看程季峯未主动表明身份,猜想他也认可。
“纪姑娘,小老儿来咯,快,跟我去家中商议。”刘志三步化作两步的赶过来,脸笑得比开放的菊花还灿烂。
“村长,先不去家里头了,咱们先去地里。书培,你将东西从后架拿出来吧。”
“地里?好好好。”刘志转身带他们往地头走,余光还瞥了程季峯和郭子凡几眼,这两人咋看起来这么眼熟呢,之前也没见纪姑娘带人来过呀。还有,吴公子手里布盖着的大家伙也不知是什么,看起来挺有分量呢。
其余的村民也一致跟了上来,他们肯定要知道纪姑娘又要做啥新鲜事的,说不定又是绝顶的好东西。
经过芋头种植的地头时,刘志自卖自夸道“姑娘,这些芋头咱们每天都派人精心照顾着呢,那叶子一片片的都长得好极了,半个虫眼也没有。”
纪疏云掩了掩偷笑的嘴“刘村长,不用这么仔细的,芋头好种的很,保持土地湿润就行。”
刘志憨厚的笑了笑,他们呀,就是想谢谢纪姑娘。
程季峯侧耳倾听,注意到了芋头两个字,这是何物?从未听过,今日要看的是这芋头吗?
“村长,随便找块没种啥的农田就行。”
“诶,就那块,成不成?”
“成。”纪疏云觑了一眼,然后让吴书培掀了布,露出了流畅的曲辕犁和搭在上头的长柄镰刀。
“小姑,让我下去试试呗,我都背了一路了,总得让我感受感受吧。”吴书培看纪疏云在乡亲们中间逡巡的眼神,赶紧毛遂自荐。
“行,你去吧,让我看看你能走多远。”纪疏云看他跃跃欲试的神态,遂了他的愿。
“这是何物?”程季峯开口说了到南坪村以来的第一句话。
“此物唤曲辕犁,就是用来耕地的。”
“曲辕犁……”程季峯盯着曲辕犁,看形状叫这个名字倒是合适。
“天呐!吴公子这么快犁出一垄了,这才过了多久啊。”
“吴公子力气有这么大吗?连汗都不见一滴。”
“不对,不对,大伙儿看,是那犁好用!”
乡民们听言全部看向吴书培手中的犁,只见他轻轻转把手,犁就调转了方向,一点不需要费力。他拉动着犁在田地里走着,状态仿若手中无物,自在极了。但脚下的地确是实实在在犁好了。
“书培,别晃悠了,上来吧。”纪疏云看不过眼他越走越歪的线路,同他招了招手。
吴书培提着东西出地后,又是兴奋的说道“我没想到犁地如此简单!”
身边的乡亲们俱听见彼此心碎的声音,你瞅瞅,这说的是人话吗?
“是东西好用!”纪疏云从他手中接过曲辕犁,没好气的说道。
转身发现村民们包括程季峯,郭子凡都眼巴巴的盯着她手中的曲辕犁看。
“那个,我放这儿,你们想试的轮流来试吧。”纪疏云松开把手,在旁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看来不管是什么年纪,都会被“玩具”吸引。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纪疏云就在此起彼伏的“哇”“豁!”“天!”等惊叹声中度过,那地呢,她也眼看着垦出了两亩。
等程季峯体验够了,他走到纪疏云面前,眼神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