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培转动着手腕，将册子递给纪疏云。
纪疏云一一核对后，放心的交给郭子凡，余光瞥了一眼案桌上的单子，立刻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
“你是纪疏云？”郭子凡划过纪疏云那一栏，吴氏二女，年九岁。
“为何你同纪盼儿不姓吴？”
“小女和姐姐承蒙吴老夫人厚爱，自小被收留。”纪疏云不慌不忙的回答，远在岭南，郭子凡也无从去查她们的真正来历。
“是吗？收养之女竟能掌本家大权，不简单。”郭子凡探究的看向纪疏云。
“大人谬赞，小女常有些奇思妙想罢了。”
郭子凡收回目光，合上册子。
“行，可以入户了。”
纪疏云从怀里拿出早准备好的落户银，呈了上去。
郭子凡也没作态，坦然的接过。
“可以赁宅了，去隔壁房间自有书吏替你们介绍。”
“多谢大人。”纪疏云和吴书培恭敬行完一礼，退下了。
郭子凡知道纪疏云和纪盼儿身份不简单，他也不打算去追究，终归只是两女童罢了，左右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岭南能有新人入户总归是好事。
岭南地广，越丰作为唯一的县城占地面积也不小，不过真正被投入使用的地盘相当少，能容纳整个吴家人口的大宅只有一处，还是前朝时期，岭南县令的私宅，大祁之后被纳入公房。
“这宅子按规制是不能赁给商户的，不过越丰无人租它，如今空置太久，倒不如成全了你们，我们也没那么多讲究，虽说要修缮的地方多，但地方是尽够的，那县官是个贪的，房子的建材很是不错呢，假山假石的排场大着呢，不比外面的宅子差。”
彭书吏将画有宅子布局图的纸张收起来，对纪疏云两人笑呵呵的说道，这房子若是赁出去，县衙可有不小的赚头。
“大人，可否带我们去看看？”纪疏云秉承着租房买房定要实地看过的心思，无视了书吏天花乱坠的话。
“这……行吧。”彭书吏没想到纪疏云真当他们是牙人了，堂而皇之的提要求，那宅子如今气象……也不知看了后，他们还想不想赁。
推开大门，粉尘扑面而来，纪疏云三人不住用手扇开空气中飞舞的灰粒。
眼前清晰后，杂草丛生的斑驳门庭伴着随处可见的蜘网映入三人眼中。
“大人，这房子怕有几十年没住人了吧？”吴书培苦着脸。
“这……不是没人租得起吗？”彭书吏笑得尴尬。
“修缮都得花不少银子呢，你看这些柱子都被蚁虫啃去不少了。”
彭书吏擦了擦汗“修一回顶上几十年，倒也不亏呢。”
纪疏云一直没吭声，在宅子里晃荡一圈后，又出门看了看宅子外的景象。发现此处位置四通八达，刚好莅处于越丰县的中心地带，且宅子内空地多，将来做很多事也方便。
她面上做不满状“大人，这宅子，若是能卖，我们倒也可商量，但只能租的话，一个月几十两花去不说，还得用大价钱修，最后说不定是为他人做嫁衣，实在是亏本生意，我们吴家虽有薄财，但也经不住胡乱挥霍。”
“这……”彭书吏本想一口回绝，从来没有公宅外售的理，转头又想到县衙账面上穷得叮当响。
这个月饷银还没发，已经有好些个衙役不满了，程大人不仅将自已的俸禄都掏出来用于岭南百姓，连带过来的家当都基本填了县衙亏空，毕竟上头收的税粮，岭南是真的交不起。
作为下官的哪忍苛责程大人，一切只能怪岭南太穷了。
“等我去容禀大人，再做商议。”彭书吏思虑后，决定去向大人争取一次，本来衙门就缺人，要是连衙役都不愿意干了，越丰县衙可就真成笑话了。
纪疏云看他眉头松动，知道这事有戏，同他笑了笑“那便恭候大人佳音。”
回客栈的路上，吴书培的不解纪疏云没有解答。
等到了客栈，一家人坐一块，纪疏云将自已的想法全说了出来。
“我想着，花一样的银子必然不能在越丰县买到那宅子这般好的地界，再加上盖房的钱，七七八八的购置费用，当真是不划算，且县中除了此处够吴家住下，也没别的地方了，若能买下这宅子，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云儿，你如何知晓那书吏大人会松口？”
“我去县衙时发现衙役颇少，懒散非常，且在落户时，无意中看到主薄大人写的账册，县衙账面上的亏空已有几百两了。因此断定他们急需一笔银子来稳定县衙，或许还有别的事，总之不是几十两落户银可以解决的，”纪疏云对吴永兴说道。
“很好，书培多向你小姑姑学学，眼睛耳朵别当摆设。”吴老夫人眉目舒展，又顺带训了吴书培几句。
吴书培心中郁卒，小姑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个能想这么多事！
县衙这边，程季峯刚听完彭书吏的汇报，没有说话。
彭书吏心慌的很，大人不会一气之下将自已撤职吧，不会啊，县衙加上郭大人，总共三个官，撤了自已事情哪里干得完啊。大人应当不会认为自已是以权谋私吧？他只是想帮帮大人解决燃眉之急啊。
“卖了吧，放在那里也是无用，平白占地方，你费心了。”程季峯手指蜷曲了些微，曾几何时，他最是见不得不按规章制度办事的人，如今也被现实打败了。
“那价钱？”彭书吏大喜，而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比市价高出一成，吴家会买的。”
“是！”彭书吏恭敬的行礼退下，打算立刻去办此事。
果然如大人所说，吴家考虑了片刻，便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下这座宅子，自此，曾经的前越丰县令私宅总算又有了新的主人。而越丰县衙也好不容易填完账面亏空，发上了饷银，平息了一场风波。
吴家人齐上阵，在宅子里整日忙碌，赶在半月之内，将里头收拾得能住人了。
是日，天朗气清，是个择新家的好日子，纪疏云他们搬进了宅邸。
总算解决了住所这件大事，纪疏云把家中事务的大权交还给了吴老夫人，之前两人商量好了的，等定居下来，纪疏云便要开始掌舵吴家的营生了。
“想好了？”
“想好了，母亲，您真信我可以做好吴家的生意？”
“当然相信，公账上的钱你不要省，该花就花。”吴老夫人对自已的眼光很有信心。
“母亲，我之后可能会跟官府常打交道。”
“我知晓，岭南这地界生意不好做，手下的人随你安排，女儿家出门多带些人，若官府的人不好说话，大不了我们就在家安安分分过日子，反正咱家银子在岭南用来生活是尽够的。”吴老夫人担忧纪疏云吃亏，叮嘱道。
“我有分寸的，我还答应了盼儿，要替她打先锋呢。”纪疏云目光如炬。
“既如此，我也不多交代你什么了，你是个有成算的，只一点，遇到事情别自已扛。”
“好。”纪疏云靠在吴老夫人温暖的肩上，柔声应了。
吴家常年做布匹生意，虽只在江州惠平郡闯出了名头，积攒的财富也相当可观。
公账上一万两可动用的银子，够纪疏云做很多事了，吴家人沉甸甸的信任更让她坚定自已必须成功的念头。
这些日子，纪疏云一直在想如何解决岭南的困境，让民众吃饱饭是重中之重，北方传过来的麦种在此地生存不了，岭南当地的粮种落后，土壤不肥沃，水稻产量极低，压根实现不了后世的一年三熟制，树林多，种植空间被压缩，更是雪上加霜。
研究杂交品种，不是一朝一夕能促成的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扩大粮食产量，再找到可以交替种的作物，不至于地荒在那。
扩大粮食产量的法子，纪疏云记忆中清晰的有两个，一是制作土法肥料，像动物的骨头磨成骨粉，含氮磷比重高，是很好的植物底肥。
二是稻田养鱼，养鸭，形成良好的生态环境。鱼和鸭为水稻提供天然肥料的同时，又能翻动泥土，补充水中的氧气含量，而鱼和鸭又能靠吃稻田里的虫子生存，是能实现双赢的生态模式。
这两种方法都是纪疏云现在可以做到的，如今正值七月，还能赶在水稻成熟前做上一个半月左右的实验，拿出成果去与官府谈，才是事半功倍之举，没有官府的领头，她做不到号动岭南所有百姓跟着她做。
纪疏云决定下乡去看看，承包几家农户的稻田做实验。
说干就干，第二日纪疏云同两个伶俐的小厮，余大，擅长交际，赵平，功夫最牢靠，还有大侄子吴书培，四人套了马车就出城往乡下跑。
盼儿忙着钻研未来开铺子的菜谱，压根没提要去，只准备了两食盒的吃食给纪疏云。
出了越丰县，领南郡的真实情况跃然于眼底，怎一个惨字了得！
看到的村子几乎都是低矮潮湿的黄泥巴房子，一间青砖房都不见，看到的村人一个个骨瘦如柴，穿着补丁万千的破麻布衣裳，麻木的在田里干着繁重的农活。
“纪队长，南坪村到了。”余大在车外吆喝。
纪疏云不让他们在外头叫自已小姐，本身自已也听不惯，纪队长就很好。
南坪村是她选的试点，这里是岭南远近闻名的穷村，每年的村民夭折率极高，都是活不下去了。
如果说之前看到的其他村民是还能看到一丝生的希望，那南坪村就是一片死气沉沉。每个人的眼中都黯淡无光，对生活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们只求吃饱饭。
还是午间，大部分村民都在田中劳作，村口只有几个小孩。
纪疏云从马车上下来引起小孩们的强烈注视，不过都站在远处，没胆量过来。从小就胆怯的长大，他们知道大人物不能得罪。
头大身小的孩子们可怜兮兮的排排站着，眼中满是好奇，令纪疏云心中一缩，她朝他们招了招手。
只有一位胆子大些的女孩子带着弟弟上前了。她想得很简单，这个姐姐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不会凶她。
纪疏云摸了摸两人发黄毛躁的头发，从食盒里翻出两块盼儿做的糕点予他们。
其他的孩子看到有吃的，对食物的渴望战胜了胆怯，纷纷围了上来。
“别急，一个个来，都有。”吴书培见状也帮忙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纪疏云望向小口小口吃糕点的女孩子，轻声问道。
“盼睇。”女孩子用岭南方言糯糯的回答道。
纪疏云听到这个名字，无力感积满胸腔。
“几岁了？”
“五岁。”
纪疏云瞳孔微缩，五岁的孩子看起来和三岁的孩子身量差不多，可以想象从出生起从未有过一天吃过饱饭。
她身旁的弟弟狼吞虎咽的吃完了手中的糕点，看到姐姐手上还有，直接要上手抢。
“啪！”纪疏云一巴掌拍开。
“你自已的吃完了，还抢姐姐的做什么！”纪疏云口气很不好。
男孩子估计在家里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盼睇吓得不敢再吃，细声细气的对姐姐说“姐姐，没事，我吃饱了，给弟弟吧。”
“你放心吃，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还轮不到别人来抢。”怕孩子多想，语气放缓几分。
纪疏云把乱哭乱嚎的熊孩子拎到一边，冷眼瞧着。
“哭吧，我看你能哭到几时？”
其他的孩子见状，本想从身边人抢糕点的想法烟消云散，乖乖的站好，不敢多做动作。实在是这糕点是他们出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甜丝丝的，还有油呢！要是姐姐能再给他们一块就好了！
“你们能带我去村长家里吗？到了那里我再给你们发一块。”
小萝卜丁们听到后雀跃了，争着抢着要走前头，而本来在哭的熊孩子也立即收了眼泪，跟在了孩子们身后，他知道这个姐姐和阿奶阿娘不一样，才不会帮他呢。
纪疏云被带到了一间村中稍大的土坯房，余大还未去敲门，干完活回家的南坪村村长刚好和她打了个照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