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个孩子被领养了。
这似乎是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事。
因为他聪明,活泼,好像和什么人都能相处的很好。
沈穆霖并不羡慕。
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和这里大多数的孩子一样,长大成年,独自前行。
沈穆霖见过这样的离别。
但也只限于视觉的感官。
那就像是一场索然无味的电影。
他时常会打起哈欠,偏过头时,视线往往会被窗外的天色吸引。
落日的黄昏,云层总折着不同的光彩。
但,天空昏沉的蓝远比不得他瞳眸的颜色。那渐渐没落的夕阳,余晖迟重,却染不进他眼底一丝的倦怠。
对于一个人的离开,他真的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大抵也只会在某天突然醒来时,发现雨水又从天窗潜了进来,天花板上又多了几处泛黄的痕迹。
而这些,全都来由于他上铺空出的床位不再遮挡的视线。
离开的那个孩子之前就睡在那。
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似乎荒诞了上下铺该有的交情。
可期间可能有过的尝试,他或许并不知情。
那支放在他书桌一角的黄色蜡笔,像是丢失后放弃躲藏的某样东西。
那个孩子偷偷拿走它时,本来只是想借偶然捡到为由跟他说上几句的。可偏偏,沈穆霖却表现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想到,最后的离开却成了归还的契机。
夏日过后的拖延症,就连晨曦都带着几分慵懒,迟迟地才爬上了窗台。
它微薄的触感携着秋日的温度渗过了玻璃,从床板的缝隙间泻下来,落在了他的皮肤上。
沈穆霖翻过身,掀起被子,将一个人离开后大致的影响轻易略过。
他自然是不会意识到,这般兀自的平静是种近乎淡漠的情感。
但他也不懂那些人在那个时候挂着的泪水。
明明离开这里并不是什么值得悲伤的事。
眼泪还真是种奇怪的分泌物。
它可能只是他站在雨中时,顺着脸颊滑进的味觉里寡淡无味的液体,又或者不是。
他几乎从记事起就没再哭过了。
所有的快乐或是不快乐,都与情绪无关。
沈穆霖还是会来到那棵树下。
但对于等待的概念是模糊的,他只是习惯于这样。
围栏旁的栀子花被修剪过,些许枯黄的叶子带着几分雨水蹂躏过的狼狈落在了泥里,斑斑点点,已经看不清它们原有的纹路。
可浮出他脑海的那个女孩,即便不再相见,也未必会是那些凋零的叶子。
她是他藏在书页间的一枚干花,完好却脆弱。
恰恰念想和期待也是。
不经意间抬头看去的某个方向,脚步声中漾在眸底的涟漪,清浅过后,也只剩下了暗淡和平静。
她还会来吗?
他还能再见到她吗?
夜色浓稠如墨。
窗棂上破碎的玻璃给寒气留了一个微小的缺口。
沈穆霖瑟缩了一下,向来浅薄的睡意在染上神经的寒凉里消散了大半。他慢慢地睁开眼,半梦半醒间空虚的幻象瞬时被晕进瞳眸的漆黑吞没。
他有些不安。
对于黑暗的惧怕,像是记忆里生来的本能,不明原因。
他攥住了被角,身子也不由地蜷得更紧了些。
从傍晚就开始下的雪好像到现在都没有停,细细簌簌,在夜半的寂静里瑟瑟可闻。
倏然一声脆响,积雪压断了靠近窗口的那根枯枝。
他的心脏也随之猛地一颤。
脑海中的臆想失了控,浮出的画面凑着残雪跌落上玻璃的声响,在他的意识深处莫名地勾画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和敲打窗户时留在透明处的深褐色痕迹。
他紧阖起眸子,用着咬唇的力度。
可遮去了一片昏暗后,却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片昏暗之中。
被窝里始终未有的温热感,除却可能的御寒,或可在依稀感知的温差里,包裹住怯懦的自已,蒙住呼吸,暂且脱逃开一场黑暗的欺压。
一夜难眠。
终于等来的天亮,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沈穆霖从被窝里探出了脑袋。
冬日的阳光微薄,落进屋里的些许也只浅浅地停在书桌的一角,为窗外的晴天粉饰起了暖意的错觉。
他起身够了够那件被被子拱落至爬梯旁的毛衣,套上。
穿了很久的衣服,缩水或与成长有关。
袖口处的爬高,将一小节骨瘦的手腕露在了外面。他理了理堆高的衣领,起球的毛料磨蹭着他脖颈的皮肤,有些不舒服。
一点点的强迫症,或是原因解释了他低头不厌其烦地用指甲剔去那些毛球的耐性。
可毕竟这还是个冬天,空气中存有的热量也仅供着厚积的雪缓慢融化。
他终究是忘了多穿一件。
走出寝室大门时,沈穆霖缩了缩身子,冷风从宽大的羽绒外套灌进来,钻过毛衣的罅隙唤醒了每一个微小的毛孔。藏进衣袖里的手也早已没了知觉。肩膀僵直,挂着的书包拉链半开,似有风趁势而入,拖沓住了他前行的脚步。
他的睡眠严重不足,青黑色的疲倦默在眼下,连睫毛都耷拉着没了精神。
但经过那棵树下时,他还是会下意识地转头看看。
可惜,什么都没有。
他似乎听到了自已的叹息声,轻微的,呼着白色的雾气。
蓦地,一声尖叫闯进了他的耳畔。
他停住,转身,视线越过围栏看到了一个跌倒在雪地里的身影。
所有的动作似乎在一时间失了操控的意识。他丢下了包,奔跑着爬上了那面墙。
只是,生疏的攀爬与跳跃终究是没赶上搀扶的时机。
女孩自已站了起来。
她轻轻拍落了沾在身上的雪,对于墙边的动静也只用余光瞥了瞥。
不得不承认,跌倒时的狼狈多了一个人的目击,确实会给自已多添几分面子上的难堪。
但她没有逃离。
她低着头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另一方的离开。
沈穆霖也像是在等着什么,始终不敢走近的身形直立着,传来双脚冰冷的麻木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女孩不耐地皱了皱眉,低垂的视线轻颤了一下,顺而又沿着那人衣襟处的扣子缓缓往上。
她并不是很好奇他的长相,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在意他停留着的目的。
他为什么不离开?
他翻墙出来不就是为了逃开这里吗?
还是说,他正在看着她?用那种取笑似的眼光。
她的疑心在慢慢抬高的视线里,点过了紧抿的薄唇,泛红的鼻尖,却又在划上他的鼻梁时迟疑了半分。
顾虑中预想的四目相对,终究还是在她抬眸时便撞上了。
那一瞬间的无措,脱逃的却不是她。
沈穆霖轻垂下了眼睫,将两个人的对视空落成了一个人的眼神。
“怎么是你?”
女孩一如初见他时那般睁圆了眸子,只是唇角上扬着,连带说话时的语气都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她记得他。
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澄净得好像是浮云掠过的湖面,成全着天空投影的同时,连偶有的涟漪漾起都似折着光的纹路。
沈穆霖没有回应,偏离的视线无所适从地落向了女孩环抱的双臂间——露指的手套,冻红的半截手指,还有那本护在她胸前的速写本。
“我还担心遇不上你呢!”女孩笑着向前走近了几步,“我有东西要给你。”
沈穆霖迟愣了一下,困惑地抬了抬眸。
又一次恰然的目光交接。
这或许并不能算是什么巧合。
毕竟,从认出他那刻起,女孩眼中的倒影就只有他。
而那双厚底的雪地靴也恰然地以两三公分的高度略去了他们相望时的角度,将主动与被动归属于别人猜想中的任何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