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时就没怎么瞧见母皇笑,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暖阁当中,手里抱着册子却也不看,只是呆呆地透过绮窗往外瞧。
最开始我以为,母皇看的是窗外那颗长势颇好的柳树,后来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我是母皇在街上捡来的,那时的我还是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小乞丐。
从宫女那得知,母皇是有过孩子的,可我却从未见过,更没听母皇提起过。
先前小时,我以为母皇的那位孩子只是到了年纪自立门户了,还想着若是那位哥哥或者姐姐回宫了,我得表现的乖些才行。
可白衣苍狗,数年过去,我长高了,母皇鬓角白了,我也没见过一次传闻里母皇的那个孩子。
这日柳絮翻飞,母皇又在暖阁里坐着发愣。
她身子不好,即便坐在那里也总是时不时的咳嗽喘气。
“棠儿,”母皇出声唤我,“你以为男人如何?”
男人?我歪了脑袋思索片刻,能想到的只有宫里对我点头哈腰的太监,和以前流落街头时与我抢吃食的乞丐。
我皱着眉道:“女儿不喜欢男人。”
母皇笑了:“为何?”
“论温柔,他们比不上女儿的贴身侍女,论学识,他们比不上母皇,论武功,他们比不上先前那位征战沙场的女将军。”
母皇不可置否,可我透过她的眼底我知道,她是不赞成的。
可那又能如何,我见到的男人却也只有那么几个。
更何况母妃此话说不准意有所指,想要给我指婚呢。
若是指了婚,我还怎么随心所欲的胡闹?
“你那小心思,都快藏不住了,”母皇调侃着我,笑吟吟地捏了捏我的鼻尖,“你若不肯嫁娶,母皇自是不会拦你?”
我看着母皇,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道:“那母皇的孩子呢?也是没有嫁娶吗?”
话音刚落,暖光好似凝滞,连香炉上的缭缭薄烟也仿佛垂了头。
“母皇只你一个孩子。”
母皇说罢,长眉微蹙,眉梢团着的是难以消散的愁思。
我一愣,慌忙闭上了嘴。
可母皇却继续说了下去。
“我亲手杀死了那个孩子,在将惩罚了他的亲生父亲后。”
“您不爱他吗?”
母皇摇了摇头,却也没再说些什么。
在这之后,再一次听母皇提起这件事时,已经是冬日了。
母皇交给了我一封信。
“南边隐山你可以去瞧瞧,若是不肯,便就随他去罢。”
我瞧着这封边角整齐且隐约染着熏香的信封,估摸出了一二。
“女儿愿意去瞧瞧。”
我说罢冲母皇笑了笑,想叫她心定些。
隐山离皇都并不远,我坐上母皇为我备下的软轿不消一日便也就到了。
红梅之下日光寒,白雪剪作飞花洋洋洒洒铺了一地。
我按照母皇所说的仙骨道人所在的院落,深一脚浅一脚地攀着枯枝往山腰上走。
过了好些时日,我抬眼望去才隐约瞧见被茫茫雪天所隐没的山门。
我轻叩山门,半晌后有个白花胡子的老头开了门。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旋而笑道:“原是公主殿下来了,里边请。”
我抽出袖中信件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母皇唤我拿来的,不知道该交给谁?”
老头却是并未直截了当地答我:“殿下随我来便知了。”
他说罢,便领着我往院子里走。
偌大的院子里仅几株寒梅傍着一片结了冰的湖水,当中坐着一个男人,我只能瞧见他瘦削的背影。
男人分明一袭的猎猎白衫,却隐在这一副冬日雪景图里叫人看不真切。
老头冲着他道:“来客人了,你不瞧瞧?”
他说罢后片刻,男人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眸中寒光潋滟,一剪秋水似乎漾着与母皇相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戚。
我走上前两步,将信件递进他怀里轻声道:“这是我母皇——”
话还没说完,他本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激起一层浪来。
只见他小心抚着那封信件,来回摩挲了好几回后才小心揭开信封。
就好像生怕它坏了似的。
我见他一字一句地默念着信纸上的字,不知扯絮似的下了多久的雪后他才抬起眼来瞧着我。
他喃喃道:“你是她的女儿......”
“我是母皇早年在街上捡的小乞儿。”
“是她会做的事。”
我仔细端量了他一番。
说实话,他样貌太过年轻,瞧起来与母皇并不像是一辈的。
剑眉星目,桃腮丹唇,及腰的长发懒散地拢至右边,发梢轻轻扫着铺地的雪粒,在日光下泛着零星银色。
他生的很漂亮。
若是这样的人,定是不会有人不心动的罢。
我如是想着。
远处钟声悠扬敲了五声。
我循声往远处看了眼,随后道:“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
“嗯。”
他说罢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宽大白衫并不衬他的身形,但不知为何却平添了几分恣意少年气。
他好似许久没走过路了一般,步子颇有些蹒跚。
我见他跟着我,便猜出了几分。
我问他:“你要随我一块去?”
他点了点头,耳垂微微泛红,一副很是窘迫的模样。
我瞧着他走路的步调,安慰他道:“那好,山下停着软轿,走不上一会的。”
他点了点头,窘迫地笑了笑。
然而很快我意识到,我的安慰他其实并不大需要。
他走的比我快多了。
分明走着走着就会绊着自已,他却依旧磕磕绊绊地走在前头,走在漫天的雪里,前边是苍茫的白,后边也是。
他的身影在这片白当中仿若圭表上的一杆日影,舀着一池时日光景却飘渺而不真切。
坐到了软轿里后,他端坐着宛若被先生训诫了的学生。
我依旧忍不住瞧他,瞧他生的漂亮的鬓角,和纤长的羽睫。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低笑道:“我是陛下的奴。”
“陛下罚我在隐山二十年......我在隐山静坐了二十年,春日柳条攒金,夏日池荷戏水,秋日长叶枯落,冬日雪落千里......都很漂亮。”
他说着,嘴角依旧噙着笑。
二十年,我心中默念。
母皇罚了这个男人困在这里二十年,即便他瞧上去眉眼生风,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那你先前为何不下山?”
“出了隐山,我便会死,”他云淡风轻地答道,“我不想死。”
“那你现在为何......”
“那封信,陛下在信里解了我的处罚,”他笑道,“道人昨日与我说时,我本还不信的。”
“我以为我会在隐山枯坐千百年,直至思绪枯烂垂朽——”
他说到这,直冲我笑。
一日并不长,我睡意昏沉时,软轿到了皇都。
男人面上生怯,眸中却隐隐藏着几分欢欣。
只见他微攥着拳,跟着进了皇宫深处。
我敲了敲朱漆色的宫殿大门:“母皇,女儿回来了。”
只听里头应道:“嗯。”
于是我又接着道:“还有一个人也随女儿一道来了。”
语毕,母皇沉默半晌后才答我:“让他进来罢。”
我连忙应下,帮男人推开了门,好让他进去。
红烛罗帐之下烟雾缭缭,男人缓步走了进去。
在十余步后,他跪在了母皇身旁。
他深情而贪婪地吻上母皇的手。
“你来了。”
母皇道。
只听他一声谓叹:“来了。”
霞光流转,二人身姿绰绰,我瞧见的好似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又好似尽在言中的虚妄。
“我将永远是您的奴,您的白苏。”
他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