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双脚步声慢慢靠近,随着脚步声靠近的,还有一盏明亮的烛火。
于庚缓缓回头,看到了一双带着笑的吊角眼。
于庚缓缓吐出一口气,依然捏着手中的卷宗,镇定了几分:“寺丞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来人大理寺丞,周不显,年逾五十,是大理寺资深的老人了,性格和善,见了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于庚大人又是为何这个时候来卷宗室呢?”周不显单手拢着烛火,跳动的火焰将他的面庞上的笑容照得有些渗人。
“有个案子,需要查些东西。”于庚面不改色地收了手上的卷宗。
周不显瞥了一眼于庚手上的东西,并不多问,他将烛火搁置在一旁,手指划过于庚旁边铁架格子,像是在找东西,回到:“本官也是来查些东西,不想遇到于庚大人,真是巧啊。”
于庚无暇计较周不显话里有话,他收起卷宗,将卷宗放回原位,拱手道:“大人慢慢查,下官就不打扰了。”
于庚越过了周不显,想要离开,周不显却轻飘飘说了一句:“本官记得,于家的伯爵之位是你祖父在战场上几乎拼上性命换来的,是吧?”
于庚脚步一顿,猛然回头:“大人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周不显的目光依然在那铁架上:“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情容易冲动,本官虚长你们几岁,总是忍不住多说几句,还请于庚大人不要见怪。”
于庚拧着眉头未有松动。
周不显的目光也从架子上离开,看向于庚,依然笑着:“不知于庚大人找到想要找的东西了吗?”
于庚脸色一白。
“看样子应该是找到了。”周不显挪了挪步子,来到姜肃的卷宗旁边,手指在卷宗上轻轻划过:“它放得这样显眼,不就是让人找到的吗?”
于庚猛地一震,微微瞪大了眼睛。
“你说是吗?”周不显眼尾依然堆着皱纹,眼里却已经没有半分笑意。
“这算是警告吗?”于庚强稳住心神,问道。
“不算……”周不显又笑起来:“算是还恩。你父亲年轻时与我有恩,今此一次,我也算还了他的恩情。于家有今时今日的气候不容易,于庚大人,就算不为自已想,也要为父母手足想一想,莫要一意孤行,届时悔之晚矣。”
于庚看了卷宗以后就猜想这背后之人手段不简单,却不曾想能叫一个寺丞来威胁一个伯爵府。
“姜家已经注定败落,没有回旋的余地。为了死去的人闹得天翻地覆又是何必?姜家如今两子两女,若是默不作声,或许还能挣出一番前程,可若是执意纠缠不清,燕京城也不多这一个小小的将军府。”周不显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卷宗室像是凛冽的风,呼啦啦地从于庚的心上掠过。
卷宗室霎时静下来,呼吸可闻。
半晌,于庚才咬着牙不甘心道:“燕京城不多一个小小的将军府,可多一个自诩司法公正的大理寺?明镜高悬的牌匾就挂在那里,日日悬在我们的头顶上,我们经过严格的层层筛选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伸张正义,还是为了为虎作伥?”
“你还是年轻啊……”周不显愣了愣,而后叹了一口气:“大理寺又到了每年督促视察各地司法执法情况的时候,今年,你去吧……”
这是个肥差,等转一圈混了资历回来,升寺正是水到渠成的事。只是没有个一年半载回不来。这很明显是要支开他。
于庚站着没动。
“本官能做的就只是如此了。”周不显伸手拿过姜肃的卷宗,当着于庚的面在烛火中点燃了,火苗迅速蹿起来,将两人的面庞都照的亮堂堂的。
“若是你非要留在燕京,也行,只是,下次来的就不是我了。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你要拿伯爵府去赌一赌吗?”
周不显一句话就捏住了于庚的软肋,让他的手似乎有千斤重,连从周不显手里夺过卷宗也做不到。一个充满理想的年轻人,眼里的不甘,愤怒,失望,就如同周不显手中的那卷燃烧的卷宗一般。
即便烧得再旺,可总是要熄灭的。
硕大的卷宗室内又只剩那盏豆大的烛火了,于庚连争辩的力气也失去了,缓缓转动僵硬的身体,他走出铁门外,夜风包裹了他。
“姜家的那个小姑娘倔了些,你帮着劝劝,也是为她好。”周不显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这回,于庚没有停留,没有回头,逃一般地离开了。
周不显低头看着地上燃烧后的灰烬,轻叹一声,取过烛火,从那团灰烬上踏过,一边走一边道:“命啊……都是命啊……”
于庚南下视察的事情,姜卿阅还是在于蘅夏那里听说的,姜卿阅愣了半晌不知如何言语。最后那日,却跟着于蘅夏来送于庚。
离别的场景总是充满不舍,于家人含着泪依依惜别,恋恋不舍。
大理寺的人也在,都在提前预祝于庚回来高升,总是给这悲伤的气氛添了几分喜悦与期待。
姜卿阅冷眼瞧着,心中如一团冰冻的海。
于庚最后来到姜卿阅的面前,他甚至抬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姜卿阅面目平静地看着他。
“你父亲的案子,我已经看过卷宗了,没有任何问题。丧父之痛非比寻常,我都能理解,但是你还是劝劝你大哥,不要再执着了。”于庚说道。
姜卿阅冰冻的心中,升腾出一团火焰,她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容:“那就恭祝于家公子此去鹏程万里,得偿所愿。”
姜卿阅转身要走,于庚却快一步拉住她的手,言辞恳切:“阅阅,你不要怪我。”
姜卿阅一愣,甩开于庚的手,转身离去了。姜卿阅一路乘着马车回到了姜府,直到了她的念笙苑,她心头的急跳都没有停止。
她来到内间,叫拾翠关了门,在外头守着,才敢缓缓张开手,手中赫然有一张因为紧张沾了汗水的纸。
姜卿阅缓了一口气,慢慢将纸展开。
上面写着于庚对卷宗的四处怀疑。
第一:流匪所用毒药乌头血,并不寻常,并非轻易可得,卷宗里却没有交代毒药从何而来。
第二:河阳距离上庸城千余里,他们又是如何通过层层审查,抵达北疆的?
第三:流匪越狱只是为了活命,在与姜肃带兵巡视粮道遇到之后,不第一时间逃命,反而训练有素地反击?这有违常理。
第四:罗隐。罗隐为缉拿流匪之人,在姜肃一案结束后,不知所踪。
每一处都为姜卿阅的探查指明了方向。
最末尾处有一句话:“背后之人非同小可,将军府和伯爵府皆不足以抗衡,吾为兄长,愿你平安,望暂时隐忍,静待来日。如若非查不可,万望吾妹小心再小心。若另有消息,会同家书寄往燕京。千万珍重。”
姜卿阅起身,纤纤玉指掀开香几上的香炉,她将纸条丢进去,冒出几缕缭绕的黑烟,而后火舌舔上来,纸条很快化为灰烬。
姜卿阅瞧着那灰烬许久,不知在想什么,然后来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旭日已经爬上墙头,一地的碎金慢慢移到了廊下,就无法再向前了,廊檐挡住了阳光的路。
院子里的那几盆兰花已经被晒得有些发蔫,丫头们正要将它们搬到阴凉处,姜卿阅轻抿着唇,于庚能传出来这些东西已经实属不易,他能帮她的都已经帮了。
后面的路,她要一个人走了。
经过这段日子,她的嗓子已经好了大半。
“多谢了,于家二哥。愿你此去鹏程万里,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