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半山腰处,月色在百御的肩头落下寒霜,他骑在马上,冷眼瞧着。
黎明的风送来寒冷又浓重的血腥气,百御这才面无表情地握紧了缰绳,带着三个猎户转身离去了。
落日时分,姜卿阅坐在院中的凉亭里,手上的书半晌未翻页了,她看着那些已经过了花期的花刺梅,花瓣被吹落在临近的一方池塘里,清澈的池塘里有几尾锦鲤,色彩艳丽的尾巴拨弄着,水面便翻起一圈圈的涟漪,将落在水面上已经衰败的花瓣一点一点往外推。
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原本绚烂的晚霞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灰紫的云层上面只余一丝描着金边的余光。
“姑娘,天色不早了,仔细眼睛,回屋吧。”拾翠劝道。
姜卿阅怔愣了片刻,方才回神,她手中握着书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往屋子里面走,如意踏跺上了三阶,一阵风吹来,姜卿阅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来,并未瞧见一人,院子里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天色已暗,廊下的灯已点,烛影随风摇摇晃晃的。
姜卿阅似是不甘心,她微眯着眼又看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姑娘怎么了?”拾翠有些疑惑。
姜卿阅摇摇头,她回身接着往屋内去,菱花门被推开,姜卿阅脚抬了半步,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清晰地响了起来。
“主子。”
姜卿阅瞪大了眼,缓了两息才敢回头。
“主子,事已成。”百御站在丁香树下,树影完全将他笼罩。
姜卿阅舒了一口气,心还未落地,她手上的书掉落,三两步跨下台阶,直奔到百御的面前。
百御收敛的气息,将头垂得更低,额前散落的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姜卿阅抬起的手有些颤抖,还未触及到人,百御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了一句:“脏。”
姜卿阅紧跟着他进了一步,一手攥住他的手腕,不许他再退,一手轻轻地掀开了他额前的垂发,纱布简单包扎了半张脸,纱布中间还渗着血。
“你……”姜卿阅的声音有些轻颤。
“无事,已经上过药了。”百御感受着手腕的温热,没有再挣扎。
“让我看看。”姜卿阅拉着百御,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进了屋子里。
姜卿阅将人安置在桌案前,借着案上的烛火,将那伤口看着更加分明,其中一只眼睛也掩在纱布之后,看不清伤势。
“我轻轻地,你忍着些……”姜卿阅眼眶有些热。
姜卿阅轻轻地揭了百御脸上的纱布,这才看清楚,那伤口极深,从额头几乎贴着眉骨划至眼尾,又从眼尾蜿蜒至耳边。伤口已经缝合过了,带血的白肉挤在一起,像是一只扭曲的蜈蚣。伤口上覆着一层黄色的止血药粉。
半边脸都肿着,眼睑被挤压着,只剩一条细缝,姜卿阅趴在那只眼睛看了半天,她忽然伸手轻轻覆住百御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看得清楚吗?”
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覆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上, 百御眼前暗了一瞬,他受伤的眼睛有些充血酸胀,眨了眨,才努力将人看清了。百御是坐着的,姜卿阅倾着身子,她说话的时候,娇艳的红唇近在咫尺,带着些甜蜜的香气。
百御的喉头滚了滚:“看得清楚。”
姜卿阅不肯信他,又问了一句:“我的耳饰是什么颜色的?”
百御闻言转移到她小小的耳垂上,圆润小巧,像羊脂玉一般。百御看了看,笑了笑:“没有耳饰。”
姜卿阅稍稍松了一口气:“万幸,没伤到眼睛。”姜卿阅弯着腰,隔空抚了抚那狰狞的伤口,神色依旧黯淡:“伤口有些深,伤口缝合得不好,一会儿我叫大夫去你房里,再补几针。”
“无事……”姜卿阅离他实在太近了,身上独有的体香萦绕着他,百御的声音已经有些暗哑。
“拾翠,去将最好的伤药都取来。”姜卿阅看了一眼拾翠。
“是。”
姜卿阅看着百御,在他脚边蹲了下来,抬眼看他,神色有些哀伤:“伤口太深了,便是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怕是也不一定能恢复如初……”
“百御,对不起。”
“主子不必如此。”百御第一次以这个角度看她,蹲在他的脚边,敛去了周身所有的气势,小小的一只,像兔子一样,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姜卿阅摇摇头,眼眶有些潮湿:“不,百御,我是个自私的人,若是再来一次,我可能还会这样做。但是,我还是很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主子给了属下选择,是属下心甘情愿的。”百御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扶起:“不必自责。”
“百御,我欠你一次,有朝一日,有机会我一定还你。”姜卿阅神色认真。
百御静了静,唇角往下压,看着姜卿阅那张娇俏天真的脸,突然想着若是这样的伤口出现在这张脸上,他周身的气势骤然阴沉下来。
百御垂眼瞧她半晌,不知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松,微微扬了扬唇:“也好。”
拾翠拿回了伤药,姜卿阅用柔软的手帕轻轻地拭去了伤口处的残血和药粉,又给百御重新上了药,拿洁净的纱布细细地包扎了,这才有了些许安心。
“今日你且先回去好好休息,伤口莫要沾水,药就放在我这里,早晚你来我屋里各一次,我给你换药。”
“好。”
两日后,姜肃收到消息,城外的沙陀人突然起了内讧,死伤无数,分崩离析,连夜退出了边境线,回了草原深处。自此之后,沙陀人再也聚集不起来,上庸城的危机竟然以这种方式破解了。
姜肃自是不肯信什么巧合,召来戚扬。戚扬没有扛住,将姜卿阅问他要三个弓箭手的事情说给了姜肃听。姜肃又将那三个猎户召来,猎户自然是招了个干净。
姜肃听完猎户的话,他面色沉肃地吩咐他们此事以后无论谁再问,都绝不能再透露一个字。猎户连连称是。
姜肃给了他们一百两银子,并承诺解决商人对他们的刁难,猎户们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姜肃直奔姜卿阅的院子,百御依旧守在院门口,或许是为了掩盖脸上的伤,他带了一片玄色面具,遮住了半边脸和一只眼睛。姜肃盯着他看了半晌,未置一词,提步往屋内走去。
“父亲!”姜卿阅还是如往日一般欢喜地过来挽他的胳膊,眼眸里还是不谙世事的清澈。
姜肃坐了下来,姜卿阅又给他添茶:“父亲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姜肃看着她带着笑意的眼睛,一时间竟什么都问不出口了,他顿了顿,终于开口,却变成了:“无事,来看看你。”
姜卿阅托着腮撒娇:“父亲多日不曾陪女儿用饭了,今日就在我的院里用吧。”
“好。”
姜肃抬手饮茶,将要说的话又深深地咽了回去。心头仍是震动不已,面前的人还是原来熟悉的人,可他捧在手心里柔弱可欺的小女儿,什么时候有这般胆略与计谋,那是多少男儿也比不上的。
所以这才是她非要来上庸城不可的理由吗?
姜肃心头一时之间有太多的疑问,不知如何开口问。他只思虑着,在送她回燕京之前,必要好好与她聊一聊,他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