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与礼物当天午后就送到了姜府,信是梅氏接的。
梅氏原名梅香茵,家在临县鄢陵,父亲做到了七品县令,梅氏十六岁嫁人,育有一女。七年后丈夫病逝,梅氏不肯改嫁,为夫家守了三年的丧,其贞洁慈善是远近闻名的。
不然,如此家世,还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儿,怎入了将军府的门。
自将军死后,这将军府便成了她的天下了。
梅氏一面清点厅中的东西,一边阴阳怪气道:“倒是还惦记着我这个母亲,也是难为她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姜卿阅的继妹,姜攸宁目光扫过大厅,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封不起眼的书信上。
姜攸宁起身走过去,拿起书信,信口依然未封。她将信抽出来,展开来看。
一共三张。两张方子,一封问安信。
姜攸宁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未瞧出什么不妥。
“如何?我们当真要寄?”梅氏有些迟疑。
“自然要寄。”
姜卿阅外祖家善经商,乃是扬州首富,这信一去,不知能带回来多少好东西呢!
然而姜攸宁眼珠一转,又道:“不过要换一种方式,拿纸笔来!”
下人们将纸笔拿上来,姜攸宁接了,略一思索,仿照姜卿阅的笔迹重新写了一封问安信。语句与用词与原来的皆不相同。
“你这是做什么?”梅氏有些好奇。
“外头都传,程家对姜卿阅极好,如今怎么寄一封信都要这样大费周章?”姜攸宁脸上的笑有些不屑:“你说是程家心中有鬼,还是这封信有问题呢?”
梅氏闻言也暗自思量起来:“那你改信做什么?”
姜攸宁挑了挑眉,她一直对程今舟有意,却因为身份的问题入不得程家的门,因爱生恨,每每听传言姜卿阅嫁得如何如何好就恨得牙根痒。她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面上却端着天真的顽劣:“不为什么,好玩。”
姜攸宁将新写好的信吹干了连同方子一同塞进信封里,封了口,交给了下人,随便补了两件礼物,寄往了扬州。
她手里拿着被换下来的那封信,铺在书案上,手上是下人们刚递上来的热茶,她拨了拨,却没有喝,一下子泼在信纸上。
墨迹迅速晕开,很快晕成一团,字迹模糊不清了。
姜攸宁将茶盏放回桌子上,温热的茶水裹着黑色的墨汁顺着信的一角不断地往下滴落。
姜攸宁却缓缓绽出一个笑容来。
若是程家有问题,那姜卿阅能求救的人只有扬州的外祖家。
若是那封信有问题,如此,姜卿阅还能等来她要等的人吗?
扬州与燕京相距六百余里,若是要送信,快马加鞭也需要七日。
而在程府里,每日的汤药都从未断过,张妈妈每日都来,亲眼看着姜卿阅喝下了药,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末伏过去了,天气终于没那么热了。
姜卿阅身子越发的弱,傍晚在院子里走上一圈已经是很勉强了。晚膳摆上来,姜卿阅一点胃口也没有,她遣退了下人们,只留拾翠一个人伺候。
“奴婢打听过了,那日,少爷回了自已的院子没多久,致远就驾着马车出门了,说是去的姜府。”拾翠压低了声音道。
此生绝不相负言犹在耳,昨日的温柔少年郎终究成了递刀杀她的枕边人。
姜卿阅捏着白瓷的勺子,鼻尖微红,一眨眼,一颗眼泪就落进了碗里。
自古负心多是读书人,她原是不信的。书中那样多的道理与教诲,私以为他们总是要有几分敬畏的。
“姑娘……”拾翠心疼地唤她。
姜卿阅仍低着头,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
那封信不仅是求救,更是试探。
姜卿阅与继母面和心不和,旁人或许不知,可是程今舟是知道的。
他将信送去了姜府,便是全凭梅氏处置了,寄与不寄,就全然与他无关了。
读书人就是有读书人的清高,便是杀人,也能将自已摘个干净。
“书信到了姜府,咱们岂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拾翠心中焦急,眼见着姜卿阅每日喝药,她都心惊胆战的。
“那倒未必,别忘了,我还有个妹妹。扬州的锦缎与绒花一直都是她的最爱。如此机会,怎么肯轻易放过?”姜卿阅的声音有些哑,她放下勺子,抬眼细细打量这屋子。
黄花梨的食案与香几,磁州窑定制的瓷器,山水花鸟透雕的屏风,这屋里的一切无不精美华贵,就连院中的那一株海棠树都是从南方坐船而来,专为她种下的。燕京无不艳羡她嫁了个好人家。
投桃报李,姜卿阅将丰厚的嫁妆全部交给婆母,为自已的夫君铺路,助他平步青云。
然而一朝大梦醒,这哪里是什么富贵窝,而是早就为她备好的青衣冢。
话说两头。
书信按时抵达扬州,被送进了商家。商老太太最是疼爱这个外孙女,将书信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嘴角的笑容就没有落下来过。
商颂是商老太太唯一的儿子,也是姜卿阅的舅舅,如今商家偌大的产业都在他手上运转自如。他跷着二郎腿,一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样:“只是一封信母亲便高兴成这样?”
商老太太叹息道:“我也许久未见那丫头了,听说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那信上可提到了我,说了什么?她在扬州那几年,可是我日日陪着玩的。”商颂探着脑袋去瞧老太太手上的信。
“没有提到你。只说让我保重好身子,按着方子吃药。等我身子好些了,要请我去燕京呢。”商老太太又高兴起来,炫耀般地摇了摇手上的信纸。
商颂似是不服气,站起身来,拿过商老太太手上的信纸,看了又看,果然是没有看到自已的名字,不满道:“小没良心的。”
“不许看了不许看了……”商颂耍起赖来:“王妈妈呢,愣着做什么,照方子抓药吧,别辜负了人家小姑娘的一番苦心啊。”
商颂将方子递给王妈妈,又将书信重新塞回信封,然后塞进自已怀里:“我还有事,便向母亲告辞了。”
商老太太被他这副混账模样简直气笑了,就随他去了。
商颂揣着信直接去了书房,他重新拿出里面的信纸,没有看,放在一边,而是看着信封,吩咐道:“拿匕首来。”
“主子这是要做什么?”知荣取了匕首来,递给商颂。
商颂沿着信封的密封处小心翼翼地划开:“以前那个丫头住在书院里读书,每次想要什么东西,怕她外祖母不肯,就在信封的密封处写上,交给我,让我偷偷带给她。”
“主子真是孩子气,姜姑娘已经嫁人了,怎么还会如此?”知荣道。
商颂也觉得自已的行为有些好笑,可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我也知道她长大了,可是……”
商颂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匕首划开的密封处,清晰地写了四个字。
祸至,速来。
阴云密布,不知酝酿了多大一场雨。
商颂瞒着老太太,带着一队人马,以商事为名,当日就出了扬州,直奔燕京。
燕京的程府的佛堂里,程老夫人照例诵了一个时辰的佛经,时间已经不早,老太太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还未站稳,程老夫人手上的佛珠不知怎么突然就断了。
檀木佛珠滚了一地,程老夫人心中慌乱,眼瞧着佛珠像佛像那头滚去,下人们慌忙弯腰去捡,一阵夜风钻进来,恰好吹灭了供桌上的烛火,程老夫人心中一紧,慢慢抬头看去,那往日悲悯的菩萨竟然肃穆起来。
老夫人心中惶恐,惊惧之下,竟然病了。连着病了三日,噩梦不断。
“张妈妈……”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程老夫人一身冷汗地朝外头唤道。
“老奴在呢。”张妈妈听到呼唤立刻来到了内间,喂老夫人喝了水,好一顿安抚,老夫人方才平静下来。
老夫人将众人遣退出去,只留了张妈妈一个人。
“我这几日,心里头实在难安,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老夫人压低了声音:“姜氏的事怕是不能拖到冬天了,夜长梦多。”
“那……”张妈妈的眼珠转了转:“将每日的药量加重一倍?”
“若是加大了药量,到时候姜家和商家来人,怕是会露出马脚,无法交代。”程老夫人摇摇头。
“那?”
“附耳过来。”张妈妈倾身过去,程老夫人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