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宵说话向来肆意,从来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
就算是面对兰公子偶尔也会口不择言,何况正在对面接受这一番话语洗礼的是我。
——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甚至巴不得立马消失在眼前的人。
想来黎宵今日的怨气这般深重,大概还夹杂着一些没能如愿的遗憾。
上一次的大出血,若非及时发现送医,我真的差点就没命了。
从前在家时,我就很少吃饱过。倒也不是亲生父母苛刻不给我饭吃。而是整个村子都少有人能吃饱饭。存下的一点粮食当然要紧着家里的成年男子。至于家中的孩子,只要饿不死,总还是会有的。
后来辗转入了楼里,饭食倒是日日发放。可是我初来乍到,生得瘦瘦小小,一看就是很好欺负的模样,又是单独一个,游离在小团体之外。几乎是刚捧上饭碗便被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搜刮了个大半。
肉是完全剩不下的。
就着一点残汤和碗底留下的白饭,勉勉强强也就是把那一点饥饿扛过去了。
不过有一点是好的,基本上那些人抢了我的饭,就很少会再出手打我,也许是我这样逆来顺受的样子叫人失去了搓磨的兴趣。
总之,我渐渐能够在晚上放松下来。
而不是像一开始那样,隔三差五就会在半梦半醒间突然被人拖起来,然后扔到角落里莫名挨上一顿胖揍。那些人打人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我知道,归根结底也就一句话,心情不好,刚好又看我不顺眼。
那时候的我因为惴惴不安,所以整夜整夜的不敢闭眼。等到好不容易涌上一点睡意,也就到了该起床的时候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也就过了约莫一个月,管事就带着兰公子来挑人了。
按照管事的话说,我这是撞了大运,祖坟冒了青烟,才能得着兰公子那般人物的青眼。
管事的一番话,我听得似懂非懂。
脑海中依旧浮现屋后一片光秃秃的土丘,在我们那里,人死了通常就是裹了席子往地里一埋,然后在平地上堆起一座坟包。不过那也是我更小一些时候看见的事情了。
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年,隔壁家的李婶没了。席子都没裹一条,她家男人直接挖了个坑就给埋了。
我是亲眼看着李婶被放进坑里的。
前几天还扶着门框笑着朝我招手的妇人,一眨眼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原本就消瘦的面颊,看着像是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紧绷绷的勒着骨头,板正正的,像是蜡烛光滑的表面。
她的嘴唇干瘪瘪的向外拉扯开,露出里头几颗干枯如白色碎石的牙齿,彻底失去光泽的浑浊眼球深陷在合不上的眼皮之间,呈现出古怪的形状。
我悄悄立在墙后头。
不知是不是角度原因,当我鼓起勇气往地上躺着的李婶看过去时,总觉得李婶那双怪异的死人眼睛,也在朝我这边直愣愣的瞅着。
我狠狠吓了一跳,先前的那一点好奇心当即消失了个干净。
因常年挨饿而总是行动缓慢的身体,在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家中,然后在娘亲讶异的目光中一头撞进了她的怀抱。
我一声声地在口中唤着娘亲,也不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把娘亲担心得够呛。
后来,等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全身都已经被冷汗打湿。
娘亲心疼我,替我用热水擦了擦身,又用家里仅剩的那一条破棉絮把我裹了又裹。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母亲轻轻柔柔地说道。
我也确实累了,可就是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李婶死不瞑目的脸,面皮紧绷绷的,像是张到极致的鼓,随时可能撕裂开来,从里头钻出一个同李婶完全不相干的怪物来。
我实在睡不着,只好央着娘亲唱歌给我听。
在那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向娘亲提出过那个要求,只因为唱歌其实也是个力气活儿。我想,娘亲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我,自已不应该再额外要求什么。
可那天我实在是太怕了,身上又冷又难受,我觉得自已说不定也要像李婶儿那样死掉了。
娘亲看着哆哆嗦嗦的我,心疼地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然后哑着嗓子轻轻哼唱了起来。
其实娘亲只会唱一首歌,也是从别处听来的,曲调儿记得很清楚,但歌词儿只学了个大概,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唱得好像都不太一样,到最后只剩下了咿咿呀呀的调子。
可尽管如此,这曲子仍是我单调的童年里难得的珍贵回忆。
后来,我终于在娘亲熟悉的歌声中慢慢松懈下来,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期间像是做了许多混乱不堪的梦,身上一时凉一时烫的,等到醒过来,竟然已经是三天以后。
我发了寒热,整整三天,高烧不退。
家里没钱给我看病吃药,就只能使些民间的土法子不至于干熬着。
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娘亲激动地差点昏死过去。
爹则蹲在门框边背着身子偷偷抹泪。
我这一病,原本就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真就成了皮包骨。
在水碗中瞧见自已的模样,都不由得被自已吓到,想起李婶儿可怖的死状,只觉得心有余悸。
真的是就差一点……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话兴许是有道理的,因为就在我醒过来的隔天,就有消息说,村里来了几个相看姑娘孩子的。
其实也就是人牙子。
换做稍微好一些的年头,村子里的人恐怕都不会让他们进来。
可是这年头,能够被卖出去说不定还能谋条生路。
人牙子在村口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消息。这事儿爹娘自然也是知道的。
娘亲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爹却望着村口的方向紧锁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我看到村口杨二伯家的细丫头被送出了门,人牙子牵过细丫头,随手将一串铜钱递到了杨二伯手里。
细丫头一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被陌生人拉扯着往河岸边走,才后知后觉地哭嚷出声。
杨二伯就像是没听见似的,只管低头专注地数着手里拿一串铜钱,来来回回。
隔着好一段路,细丫头的声音都已经听不见了,杨二伯都没有抬头。
我把杨二伯家的事情,包括那串数不清的铜钱一并讲给了爹娘听。
他们都沉默着,好一阵没有反应。
在他们沉默的空隙,我抬头看向院子角落里的一棵枇杷树出了神。
这棵树来历不明,似乎是自已从墙缝里钻出来的。
枇杷树冒头的那一年,刚好娘亲怀上了我。
原本要被爹铲掉的小树苗苗,在娘亲的请求下保留了下来。
娘亲觉得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她是个善良的人,想给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积福。
爹说,那棵树长得不正,留着也养不活,活下来也结不了果。
但是架不住娘亲的再三恳求,于是就留了下来,也不施肥也不浇水,就等着它自生自灭。
没想到的是,这棵枇杷树真就这么坚强的活了下来。
不过,就像爹说的那样,树是活了下来,可一直都不见结果。
我不懂这些,小时候单知道这是一棵枇杷树,就总是央着母亲抱我去看树上有没有结果子。
后来学会走路以后,就自个儿搬了个小马扎,放在树旁。
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含着指头眼巴巴地往细细的树枝上看。
每当有人路过问我在干什么,我就回答说看枇杷。
时间长了,大家都传言我爹娘生了呆娃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院子里的那棵小树杈子,也不知道和其他孩子一起去玩。
偶尔有邻村的来串门,路过我家门口看见篱笆墙里的一人一树。
便有我们村子里的人主动开口解释,他是在看枇杷呢。
久而久之,村里人就渐渐开始用枇杷树下的来指代我,后来嫌麻烦就直接简化成了枇杷。
连带着爹娘也开始这么唤我。
“枇杷,你怎么想的?”
爹哑着嗓子的问话将我从过去的回忆中唤醒。
我瞅瞅那棵树,又瞅瞅神色哀愁的娘亲,最后才又将视线挪回到爹的脸上,与他对视。
男子厚黑的面庞灰扑扑的,像是蒙着层洗不去的黄土。
我知道那其实不是真的黄土,而是一种土色。
在这个村子里,几乎人人如此,或多或少,或轻或重。
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了。
我说:“爹,我想试试。分开吃饭总比一家人一起饿死的好。”
娘亲听到我的话,先是有些不可置信想要起身阻止些什么,可是听到后半句,又像是陡然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的,捂住脸哀哀地哭泣起来。
我没有哭。
我小的时候,每每难过流眼泪都是娘亲拍着我的背安慰我。
现在时候到了,该是我来为娘亲做些什么了。就是不知道,我这个样子,那些人牙子看不看得上。
事实证明,我确实没有多虑。
那群人里的领头的那个看见我弱不禁风的瘦小模样,显然不是特别满意。但是上上下下检查了我一番,确认了没有什么毛病,又看在我表现得异常乖巧的份上,最后还是点头收下了这件货品。
看到领头的人牙子交到爹手中的铜钱,与杨二伯家收到的并无什么不同时,我这才卸下了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之前还担心,对方会因为我糟糕的模样,克扣本该交到爹娘手中的铜板。
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离开院子前,我最后看了眼角落里的那颗枇杷树。
我是看着它一年年长起来的,虽然大家都叫它枇杷树,从前的我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上头结出枇杷,更不用说吃了。
原本以为这辈子见不到它结果了。
可是,此刻隔着这个我从小长到大的小小院子,我却分明望见了那繁茂的枝叶间晃动着的小小青影。
“枇杷。”我禁不住脱口而出。
声音太轻,没有人注意到我说了什么,除了娘亲,她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接着似乎也是一愣。
爹那边默默地接过了那串铜钱,没有多看第二眼。
我就说嘛,拢共几个子,看一遍也就清楚了,根本不需要像杨二伯那样翻来覆去地数,数来数去也不见得多出个一枚两枚。
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不愧是父子,所以想到了一处去。
我对爹娘说,我走了。
但是没有说再见。
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再见。办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轻易说出口,这是娘从小教我的道理,我记得很清楚。
人牙子是开船过来的。
我被领到船边的时候,细丫头还在哭,只是哭声小了,只有两个瘦瘦的肩膀头子一下下地抽动着,像是委屈极了。
船上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孩子,应该是从别处带来的。
要开船的时候,岸上远远地忽然跑过来一个人,竟然是我娘。
我娘急匆匆地奔过来,头发都从包头巾里散落出来,垂在同样灰扑扑的脸上,既狼狈又好看。
我从来都觉得,娘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与相貌无关。
“枇杷。”娘亲用因为奔跑而微微发颤的声音说道,一边从捧起的衣兜里摸出三枚青色的果子。
是我刚才在枇杷树上看到的那种果子。
“枇杷。”娘亲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飞快地将果子塞进了我的手里,用力地攥了攥。
我一时恍惚,竟有些分不清娘口中刚才唤的,究竟是我,还是我手中的果子。
尚未成熟的果实攥在掌心,犹如三颗光滑的卵石,亲密无间地凑在一处。
凑近了才能依稀闻到很淡很淡的香气,透着点类似青草汁液的酸涩。
船很快驶离岸边,娘亲的身影却一直立在岸边没有离开,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变成记忆中一抹模糊的残影。
我叫枇杷。
包括爹娘在内的所有村里人也都叫我枇杷。
但我其实还有别的名字。据说还是当年,我刚出生的时候,娘亲特意托了相熟的小姐妹,请求远在外县当教书先生的表哥帮着取的名。
只是枇杷枇杷地叫得久了,便不再有人想起那个名字。
于是,连我自已都忘了。
这一年我九岁,挤在几乎陌生的一群人中间,随着船只在水上悠悠的晃着,不知道自已会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已回不回得来。
但我依旧很高兴。我走了,家里非但平白多了一串铜钱,还凭空少了一张吃饭的嘴,爹娘的日子一定会好过许多。
除此之外,我还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枇杷。小小的不起眼的样子,与我还真有几分的相似。
我想着要把东西收起来藏好,留着当个念想。以后想爹娘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可惜,船开到半路上,就全没了。
我还因此生平第一次地挨了外人的揍。
很痛,痛的想死。
但我知道我不能死,因为我不想成为死去的李婶儿的那个样子,更因为我不能让人牙子找到由头把已经给了爹娘的铜钱再给要回去。
后来,不能死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我想好好长大,并且期待着,未来能够变成兰公子口中很好很厉害的人。虽然希望渺茫,但我想试试。
可是为什么……
每当我觉得事情已经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黎宵就会像现在这样,怀抱着满满的恶意,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