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娃娃说着话,迈着小短腿慢慢挪了过来,又轻轻将身子靠在了床前。
小孩子的个子矮,也就比床板高了那么一丢丢。
此刻他用两条胳膊扒着床沿,像个喜气洋洋的小摆件似的,仰着秋月般饱满莹润的小脸儿,露出甜甜的笑。
很温暖,也很熨帖。
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不知为何心口有些发闷。
也许是因为,这是我来到这个地方以来,接收到的最最纯粹热烈,又直白坦荡的善意。
而对方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小小的年纪,天真又无畏,同样看起来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和黎宵相比,却是少了一丝骄矜,多了几分的率真和柔软。
我想由衷地对他说一句,谢谢你。
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一只白皙的手忽地从斜刺里伸出来,捏着福娃娃的后脖领子一下就将人高高提了起来。
——是黎宵。
在少年的手里,小孩子圆圆短短的胳膊腿在空中扑腾来扑腾去的,活像是一尾从池子里捞起来的鱼。
“放、放开……”
“吵什么,又不是现在就要吃了你了。”
黎宵不耐烦地说着,蹙着眉将福娃娃拎得离自已又远了一些:“真是的,还有嘴说别人呢,自已那么大张脸挡在那里就不觉得耽误事儿?看看你的小哥哥,差点就被你压得断气了。”
不得不说,黎宵不愧是黎宵,生着一张嘴仿佛天生是为了让人不痛快的。
怼起来完全不分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明明刚才还对着人家爷爷常先生长、常先生短的,
一旁的常先生倒是没有出言制止的意思,像是早已经见怪不怪,正捋着胡子一笔一划埋头专注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一开始,小家伙在黎宵的手里还蹦跶得挺厉害的。尤其是听到少年嫌弃他脸大的时候,包子脸皱成了一团。直到听说我竟然险些被他压断气时。
福娃娃不动了,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已,原地怀疑起了人生。
“我竟然……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吗?”
“是啊是啊,恭喜你,终于发现了。”
黎宵见对方终于放弃挣扎,随手将人放下,一边拍拍手,一边还不忘欠儿欠儿地补充,“自已原来是个不讨喜的小胖子的事实。”
福娃娃一脸的怔忪,小心翼翼地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有些不安地轻声询问:“小哥哥也觉得我过分,很不讨人喜欢吗?”
——不得不说这是个好问题。
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表示,要论过分,在场就没有人能比得过黎宵了。
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福娃娃的前后表现的变化。
先前看那孩子侃侃而谈,在陌生人面前也不显得拘束的模样,我还以为他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大人。
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就难过起来了。
……也对,毕竟是那么小的小孩子嘛,还长得那么奶呼呼白嫩嫩的。
我这么想着,朝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脸上还是有些发木,但我尝试着努力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
“没有的事情……我还要谢谢你,第一次……看到像你这么可爱的孩子,很开心。”
福娃娃的眼睛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眸子亮了起来,抿起唇瓣弯弯地向两边笑开,脸颊上还泛着两朵红晕,看起来就更像年画上的胖娃娃了。
“果然——”
福娃娃蓦地一扫先前的沮丧,晃着脑袋高高兴兴地宣布道:“还是小哥哥比较可爱,比某个只会欺负弱小的大笨蛋可爱多了。”
一番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指向性很明确。更别提那孩子在说话间屡屡拐向黎宵的小眼神。
黎宵的拳头硬了,额角也跟着跳了跳,他抱着胳膊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前者:“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吗?”
福娃娃一缩脑袋,噔噔噔几步跑到常先生的身后。
“呵,现在倒是知道找靠山了。”黎宵一脸的不屑,“有本事不要躲啊?”
福娃娃很是坦然地摇了摇头,一脸真诚道:“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在外面要懂得保护自已。对吧爷爷?”
正巧这时他口中的爷爷也刚好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他拿起单子凑近在眼前看了看,似乎很是满意的样子。然后,他将单子交到了黎宵的手里,嘱咐说:“就按这个来,外敷兼内服,三天之后我再过来。”
黎宵听了,也没有多问什么,默默接过单子转身出门去向外间简单吩咐了些什么。
听到那熟悉的应和声,我这才知道原来管事儿子一直都没有离开。
黎宵回到屋里,又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向常先生道了声谢。
常先生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哪里哪里,老夫这也算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顿了顿,他稍许压低了些声音道:“更何况请我来的人不知道我与贵府的渊源,可是又另外许了小老儿好大的一笔报酬。等于是一份活赚两分的钱,值了。”
听到这话的黎宵,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微妙。
我大概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既然是黎宵让请的大夫,自然是记在了黎宵自已的账上。
也就是说,常大夫所谓的干一份活儿收了两份钱。从黎宵的角度来看,就变成了花两倍的钱请人干活。不仅如此,对方还洋洋得意地炫耀到了他这个冤大头的跟前。
这心情很难不微妙……尤其是,黎宵看样子还真不能跟常大夫计较些什么。
这边常先生乐呵呵地说完了,像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似乎听见有谁在叫自已,四下张望无果,最后一低头对上了小包子鼓得圆圆的脸颊。
“哦,我的宝贝乖孙原来在这儿呢。”
小老头笑得没心没肺,也不知是真没看见乖孙脸上的郁闷还是怎么的。
“爷爷今天可是赚了双份的钱,回去啊咱们爷孙俩好好吃上一顿……啊对了,爷爷都忘了,你上次说想吃那家点心铺子,是在城东还是城西来着?”
福娃娃在旁边听得一脸的无奈:“您说的那家点心铺子根本就不在这里,而且……那都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啊,爷爷。”
这声爷爷喊得不可谓不幽怨。
常先生轻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一锤手掌:“哦哦哦,爷爷想起来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没事,吃不着点心,咱还可以买别的啊,唔,对了上上次你不是还看中了那谁写的话本子,这次啊咱们不手软直接全册包下。”
“那明明就是爷爷自已想看的东西吧。”
“也不完全是这样吧。”
看到老头插科打诨的模样,我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地多看了黎宵一眼。
谁知道黎宵也正好在看着这边,目光对上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还是黎宵轻哼一声,率先转过了头。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这会儿还在记恨着我刚刚替福娃娃讲话的事情。
那边那对爷孙的争论最终以常先生的落败告终。
“好好好,这次依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行了吧。”
常先生一边叹息着,一边用不知从哪里掏出洁白帕子一下下揩着额头的细汗。转而微笑着看向我这边说道:“不好意思,一点家务事,让小友见笑了。”
“哪里……哪里,枇杷才是……”
我没什么和长辈打交道的经验,一开口就直接紧张到结巴:“承蒙……常先生的关照了。”
常先生笑笑,是我记忆中不曾见识过的慈爱面孔。
“诶,都是缘分嘛,况且老夫也算是眼看着阿宵这小子,从一个小毛孩儿长到这么大的。既然是阿宵的朋友,自然就算不做什么外人。”
小老头边说,边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投去笑呵呵的一瞥,像是在征求对方的附和。
我则在心里默默掂量着,他口中的朋友二字。
黎宵和我之间的关系比起这两个字,应当用彼此的冤家克星来形容大概更为贴切。
不知是不是不想拂了常先生的面子,黎宵出乎意料的没有直接否认小老头的说法,只是在鼻子里轻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常先生见了,当即捋着大胡子冲我眨眨眼睛,蒲扇般圆胖的手掌拢在嘴边小声道:“这是在害羞呢。”
“本少爷哪有——”
黎宵差一点就炸毛了,可惜对上常先生那张弥勒佛般巍然不动的慈祥面容,又像是陡然回过神。如同把一块烧着的煤炭咚得丢进了冰水中,刺啦一下,瞬间连点火星子都没能留下。
对此,常先生似乎是毫无察觉,继续如同一个老母亲般细数着黎宵此人的优点。
“阿宵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其实本质不坏的,虽然嘴巴毒了些,脸臭了些,花钱大手大脚了点,脾气急躁了点……”
——嗯,就是好像听着也没什么优点。
福娃娃适时出来扯了扯常先生的衣袖:“爷爷,您这样正大光明地当着人的面说坏话,会不会不太好啊?”
大概是担心小老头说得太过了,到时候黎宵一个恼羞成怒,把诊金给扣下。扯着常先生的袍子角,就想往外头拉。
常先生被猝不及防地拉得一趔趄,又堪堪站稳,似乎是对自已被冤枉感到莫大的冤屈,坚决表示自已今天就要在这儿把话说完喽。
“我没有说但是呢。咳咳咳、但是——”常先生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作出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然后,其余的人都等着他往下说。
然后……他就卡住了。
但是了半天,没但是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乖孙在旁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算了,爷爷,还是算了吧,不再要逞强了。您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常先生一张圆胖的老脸憋得通红,他又开始掏手帕擦汗了。
“唉,都是你,好端端的打断我做什么,这下可好……我也跟着断在这里了。”他转过头,歉意地看看黎宵又看看我,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手足无措。
我听说,有些人的心性不会随着年纪与外表产生改变,即使白发苍苍,依旧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是为返璞归真。
此刻的我看常先生就是这种感觉。
我想,正是因为有常先生这般的长辈,才能教养出像福娃娃那般晶莹剔透,灵秀可爱的孩子吧。
“枇杷知道的。”我轻声接过话头,在常先生有些惊讶目光中缓缓道,“黎少爷他、对真正亲近在乎的人,都是极维护的,不求回报,重诺守信,称得上情意深重。”
像是对兰公子,又像是对那位我未曾谋面的兰夫人……
常先生听到我这样说,面上的惊讶之色渐渐褪去之后,露出一脸欣慰的喜色。
“不错不错,看来是老夫我杞人忧天,白瞎操心了。”
他感叹着,又看向黎宵:“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小子虽然脾气和性子都差了些,但运气还算不错。嗯,枇杷,也是个好名字,清热解毒,跟阿宵这个一点就着的炸药桶子放在一起刚刚好。”
说罢也不等少年有所回应,把擦汗的帕子往怀里一收,便准备起身离开。
福娃娃跟在他的身后,扭头朝我看一了眼,忽然一拍脑袋:“看我,差点就被爷爷这个老糊涂给传染了。”
说着,也不在意身后的常先生变得有些精彩的脸色,继续笑吟吟道:“还没有跟小哥哥做自我介绍呢。我叫礼,就是礼物的那个礼,小哥哥怎么叫我都好。”
常先生姓常的话,这孩子的全名应该就叫做常礼吧。
常礼……常理。
还真是个挺特别的名字,一听就很有道理的样子。
我被自已的想法都笑了,声音里也多了一丝笑意:“好的,我记下了,小礼。”
“嗯。”常礼点了点头,脸颊红扑扑的,非常高兴地向我挥手道别,“那下次再见了,小哥哥,要记得小礼呀。”
黎宵一直把两人送到外间,回来的时候,刚好碰上去而复返的管事儿子,还有他爹,以及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厮。
管事儿子和那小厮,一个端着汤药,一个端着膳食。管事自已手里也提着布包,打开来都是些瓶瓶罐罐。
“都是按照黎少爷您给的那张单子上来的。”管事笑得一脸殷勤,“恐怕我那不长进的儿子误了您的事,我已经一一校对过几遍,保准儿出不了一点儿岔子。”
说着有些探究地四下打量着屋里,搓着手一脸的好奇:“怎么不见您带回来的那个……”
其实,我躺在里间这件事,管事儿子理应是知道的。
就是不晓得这人是忘了跟自已的老爹说呢,又或者其实是说了的,但鉴于管事向来谨小慎微的个性,还是觉得亲眼所见比较靠谱。
无论如何,管事这么问了,黎宵也就那么回答了。
“在外头冻坏了,裹被子里捂着呢。”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又自然而然,完全不觉得自已的说法有可能会招来某些误会。
管事极为短促地哦了一声,嘴里说着原来如此,却似乎是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
还探头探脑地想要向里屋张望。
黎宵明显是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么?”
管事讪讪一笑:“没有没有,我本就是来送东西的,还有就是看看黎少爷有没有什么别的吩咐?”
“没有。”黎宵言简意赅。
照理说,这种情况一般屋里至少要留一个伺候的人。
但黎宵是个例外。他很讨厌被人跟着,或者和不熟悉的人共处一室……就像是某种动物的领地意识。
管事见状也不好再多做逗留,于是赔着笑脸带着人就离开了。
我听到外间的门轻轻被关上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便瞧见黎宵拿着东西,拉长着一张脸走进了里屋,嘴里还在嘟囔着:“罗里吧嗦的,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比家里的老头子还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