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在这里胡乱攀扯,混淆视听!”
栾宁的脸因愤怒而扭曲,“本官所问,皆是你个人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之事,与旁人无关!”
白裕卿笑得更得意了:“您说得如此笃定,莫不是比我更清楚此事实情?那诸位大人不妨撇开我这个滑头,去审大人您。”
燕秋实在看不下去他巧言令色的模样,想开口,却被安兮若按回——此次审案,监务司负责提供证据,也只负责提供证据。
“幼丰啊,”岑植知道硬的不行,便软了语气,“你远赴边境多年,再又家中贫寒,心生怨怼才贪墨敛财,这些我们都理解。”
“我们也清楚,你若当真利欲熏心,边境也不可能接连大胜。现在眼看重阳关便要收复,只要你一五一十将此事交待了,我们兵部以及前线的将士,那么多年打交道的情分,都会求情的。”
白裕卿哈哈大笑:“你们给我求情?”
“那你现在坐在这里是在什么?我今日受审于此地又是谁的诉告?”
岑植闹了个没脸,一时语塞,败下阵来。
刑部萧元溟老神在在,随手一挥:“上刑。”
这一句可比栾宁和岑植的话好用。
还不等见到刑具,白裕卿的脸色就极其难看,语气也带了些抖:“同僚一场,这位大人开口便动刑,不好吧。”
“我叫萧元溟。”
再一句,白裕卿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萧元溟,豫国公萧元凤的妹妹。姐妹二人是一个赛一个地性子刚烈易怒。
她话少,白裕卿口中的二两肉没了用武之地,只好道:“我说。”
萧元溟做了个“请”的动作。
“所有赃款,皆是我一人所做,与他人无涉。”
单只一个白裕卿,便能贪墨五十万两?
萧元溟递了个眼神,衙役便要上前用刑。
此时堂下,兵部侍郎胡蕴却赶了过来:“且慢——”
季知璇眉心微皱,胡温华也正色起来。
季知璇开口:“胡侍郎何事?”
胡蕴朝在场众人略一欠身,扬声:
“奉陛下令传捷报:我朝大军已于北境大捷,收复重阳关!”
本是举国同庆的大好消息,堂中各员面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白裕卿挑衅地问:“我现在可还是继州的知州,季大人,要动刑吗?”
萧元溟脾气上来,拍案而起:“他们不动,我亲自来便是!”
说着,她已经阔步下堂,将要取了刑具时,安兮若上前一手拦下她,其他人也接着劝了好半天,萧元溟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重新坐回位置上,一张脸黑得似可滴墨。
她甚是看不惯白裕卿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仗着有尺寸之功,妄图免滔天大罪。
她姐姐萧元凤早先便提出,功过无所抵。有功则赏,有过即罚。若这人孝顺父母,却又欺压乡里,那便把孝字匾额送去宅落的同时赏一顿板子。
若因为施予一人的恩,便抵消加诸另一人的恶,届时前者得了恩惠,犯者相安无事,惟有后者遭了难还没处讲,于后者何等不公。
“白幼丰。”
这次,是胡温华:
“在你押解入京的途中,兖国的赫铎告老还乡,他临行保下了述祺的亲友。他二人君子之交,虽情谊浅淡,却能做到如此地步。你为你幕后之人遮遮掩掩,到头来,他会出面为你求一句吗?”
燕留因他的诛心之论很不舒服,但也没有多说什么,静看白裕卿的反应。
岑植也道:“你据守后方多年,虽有过,其功不泯。若你老老实实供出主使,尚可保全亲友。否则,我们要查,下一个被请进这里的便是你的父母亲族,门生故旧。”
白裕卿暗暗攥紧拳头。
栾宁见状,也趁胜追击:“适才的一切都有文书记录。你若执迷不悟,可要再加一条戏弄朝臣,藐视公堂的不敬之罪。当然,此罪成立与否,取决于在座的同僚臣工。”
九道审视的目光带着戏谑与愠怒,齐刷刷投向白裕卿,似一把把钢刃将他铜墙铁壁的防御一点点剐蹭剥开。
“好……”白裕卿终于感到疲累,如初入堂下时一般,将上首的人一一扫视。
沉顿的声音一字一句缓慢响起,白裕卿神情认真:“指使我的人,是——”
一字一句:“贺迎欢。”
众人呆怔片刻,才记起这一号人物:昔日的宜州守备,已故南羌侯夫人。
气氛渐渐冷凝,青天白日里似有阴风穿堂而过,一众文书哗然停笔。萧元溟额角直跳;栾宁和岑植亦是气得满脸涨红;沈景淳和燕留对视,无奈地摇摇头;燕秋张了张口,死死掰着厚实的桌角;安兮若则虚眯起双眸,沉吟不语。
“荒唐!”
季知璇咬牙切齿:“忆亭过逝十二年之久,你岂敢妄言,攀诬逝者清誉!”
东篱诗社七人,现在活着的除了她以外,宁聿念幽居深宫,秦郁瑛与穆情初不问政事,少年情志消磨本就是莫大憾事;乔茉病故,姚萱茹坠亡,贺迎欢遭戮,三位逝者更是生人余生之痛。
季知璇再是沉稳冷静,也不由得愤慨失态。
白裕卿又挤出一个笑:“我没撒谎。”
若要论起,贺迎欢的死还是胡温华一手推就,他冷着脸,“子不语,怪力乱神。”
“记,白裕卿形状疯癫,妄议亡人,轻慢公堂。”
文书们恍过神来,连忙执笔记录。
“真是好忠心的一条狗。”季知璇冷笑连连,“东攀西扯,胡搅蛮缠,荒谬绝伦。”
“你若当真不说,那如你所愿,本官便奏呈圣裁,言明所有罪责你一人担,请陛下下旨,赐你枭首示众,上下官吏一应连坐!”
“季大人,”沈景淳灰白的胡子一抖一抖,“我们坐在这里与他耗,就是不想累及无辜嘛。你莫要上了他的当,处置不公会寒了忠臣能臣之心。”
白裕卿如何处理他不管,反正这赃款也是用给军中,但崤安知府元锡堂清廉强干,他是一定要保的。
眼看白裕卿什么都不肯说,燕留明白今日的审讯不会有结果,但还是下最后通牒:
“汝自任往继州,每逢考校,政绩可观,高衍芳将军当年为知州,临致仕时上奏,便提过汝。她论汝灵台汶汶,私行有损,却对下无亏,其言其行颇有侠匪之风,而不似正堂明公。”
“正如其言。汝为人无大局之见,贪墨军饷辎重,更是舍本逐末,糊涂之举。汝若对继州父老还有一丝挂碍,便该悬崖勒马,供出真相,若牵连无辜,遗患事陷继州于水火,汝心何忍?”
堂上静默许久,无一人有言。
白裕卿粗布麻衫,出了一身的汗,继州苦寒的环境让他格外沧桑狼狈,对比面前咄咄逼人的京都贵胄,更显落魄。
他忽然开口,声低似蚊蚋:“我做梦都想,有一天站在这里。”
“我为什么出京赴任,又为什么滞守继州,为什么再干净再卓著的政绩,再兢兢业业也只能留在继州?”
文书听清了,却不敢记。他们面面相觑,观察九位大人的脸色,白裕卿见状便停下话头。
萧元溟冷声:“都记下。”
胡温华眉心一拧:“萧大人……”
“我说都记下,听清楚了没有?”
胡温华不甘示弱:“我们没功夫听他发牢骚,他现在应该交待幕后主使,应该告诉我们贪的赃款还孝敬谁了!”
萧元溟不理他,走到文书附近:“你们若不敢写,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