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蕊也想不到，话本子里的烂俗荒诞之言，竟会真切地出现在眼前，还是发生在她阿姐身上。
此时徐任宣眉头倒竖，厉声喝斥桐君：“你一个奴婢，主子讲话焉有你插嘴的份。你们胡家便是这般规矩！”
“胡家是什么规矩那也是我们胡家的事。”
胡蕊语气不善：“再怎么样也抵不过你们徐家的公子，谤言生事，辱人清白，逼良为娼！”
“胡执馨，你信口开河！”
胡蕊气笑了：“你张口闭口大度之人，正室礼遇，我阿姐是什么样的人，将来婚姻前程如何，这些与你何干？”
“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倒端出一副主君做派，言之凿凿，说得好像我阿姐快过门了似的，不是断我阿姐名望，毁我阿姐清誉？”
徐任宣霎时要恼：“你！”
胡蕊全不给他机会接话，继续：“还有梅姑娘。她出身虽低，却也身家清白，你若真心护她，供她读书也好，学艺也罢，真舍不得她独立无依，不妨认做干妹，亦或寻一户良人嫁娶。”
“那么多宽道大路你不选，偏偏要她委身于你做妾。此等安排，与逼良为娼何异？”
韩泠在后面听得津津有味，只恨手边没有糕点堵进自已的嘴。她在心里对话本中，与徐任宣相似的言行破口大骂过无数遍，私下准备了好些话术，难得碰上个蠢出世的活王八，她兴奋地搓了搓手，蠢蠢欲动，被寄枫无情地按回去。
徐任宣脸色难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胡蕴这才不紧不慢提醒他：“你快把梅姑娘挤下去了。”
徐任宣恍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已把梅韵锢在身后的位置，离池塘不过寸步距离，她脚边的岩石爬满青苔，再错一点恐怕就要滑落池中。
他连忙松手，梅韵也终于移开，悄然舒一口气。
这边争执的动静引来了旁人，彭沅听到下人通传，匆匆赶到的时候，胡家姐妹和韩泠、梅韵竟是一道，徐任宣反而被甩在后面，赶又赶不上，讲话又没人理，就这么尴尬地跟着。
“成润，”彭沅托腮瞧这一众人，“你们不和东阁党斗了？”
韩澍眸中泛冷：“胡蕊本就与我们无相碍，现在遭人算计，更不会与小妹针锋相对。”
彭沅头一歪：“那胡蕴呢？”
韩澍骤然绷着脸。
彭沅转头，认真道：“你若不能识人，必要时时防人。尤其胡蕴，她这个人太琢磨不透了。”
“雾里看花固然美，怕就怕，这雾里不是香花，而是剑花。”
彭沅六岁就没了父母，无人依靠，十岁前都遭宗族长辈冷眼虐待，逃出家后被薛冀捡到，之后参军入伍。年纪不大，却看多了人情冷暖，处世谨慎不失圆滑。
薛冀来军营找过她，韩澍记得的。老将军病骨支离，看到彭沅时笑得慈爱，揶揄她是灰毛狐狸。
灰毛狐狸很会装，永远是一副大咧咧的样子，所有狡黠都掩在眸底。
但现在，她几乎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明明白白地提醒他：不要相信胡蕴，不要接近胡蕴。
“少涓——”
远远的一道叫喊传来，彭沅立时笑眯眯地朝声源方向应道：“我在！”
韩澍同她一起迎宾，来的人是皇商尹家的长女尹箐。
官任从四品禁卫军副统领。
“成润，少涓。你们俩真是好气度，回京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立了不世之功了，我都配不上你们了。”
“你这是什么话。”彭沅乐呵呵地，“重阳关大捷是三代将士的积累，我们不过是最后推了一把，哪敢贪功。”
尹箐一身劲装，袖口处有翠竹纹样的暗纹，眼底却一片乌青。
彭沅凑近瞧见，便问：“怎么了这是，大晚上出去偷东西啦？”
尹箐虚瞪她一眼，没好气：“惠民署下设了司商局，只有三个席位供出来做商户代表，我爹一定要和孔家争抢。”
韩澍日常变哑巴，彭沅则满脸都是疑惑：“不至于吧。你家是三代皇商，这三个席位必然在列，何必要争。”
尹箐很愁：“我爹的意思，说什么都要阻止孔家也进司商局。”
她抚额：“孔家家主孔纪泽跟他有仇，他就等着这个时机，想压孔家一头。”
———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柯音澜和银霜漫无目的的逛着。
再过一个月便是韩泠的生辰，每到这时柯音澜就会外出，在街上寻些新鲜物什给韩泠作生辰礼。
“可惜，三小姐生辰将在眼前，夫人和二小姐却回瞿都了。往日再忙，夫人都不会错过小姐们的生辰日。”
柯音澜的视线在街边商铺前一一掠过，“你也说了是往日。”
银霜一噎。
“小姐……”
银霜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回来。
从小到大，小姐一直是这副样子，世事都看透了，什么都不足为怪。虽是泰然，也未免凉薄。
说话间，柯音澜行至一处小摊前，粗糙的红布上摆满大大小小栩栩如生的木雕。
其纹理细腻，曲直有度。斧凿之间，形态毕现。花鸟鱼虫，跃然其上，灵动如生。毫末之处，亦见功夫。虽方寸之物，而气象万千。令人叹为观止。
小摊的老板是一对年迈夫妻，见有人来了，老媪举起蒲扇拍了一下老伴的肩膀。
那老翁迷迷瞪瞪睁开眼，反应过来后，却是冷哼一声：
“没完没了是吧。”
他一只手护着老媪，一只手随意挥了挥：“去去去，回去告诉姓邵的，老头子我做匠人几十年了，是苦是穷都熬过来，不沾他那铜臭气！”
柯音澜短暂地愣神过后，温浅一笑道：“老丈误会了。我并非邵家之人，只是路过此处，见您木雕功夫了得，想请您雕刻一物，给家中小妹做生辰礼。”
老翁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一番，不等对方再说，随手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木鸽递过去：“十二文。”
旁边中年汉子模样的商贩一拍大腿，凑过来：“小姐您别听他胡说，这东西三十文。”
老翁不乐意了：“你管什么闲事，我说十二文就十二文！”
“嘿，你……真是天生穷苦命！一把年纪每天就光雕这些东西，眼睛都快瞎了，就收那么点儿，你清高给谁看啊？”
老媪默默站起，拽着中年汉子的胳膊把他请了回去，在对方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中作揖致谢，始终一言不发。
直至此时，柯音澜才意识到不对劲——这位老媪，似乎是个哑的。
银霜动了恻隐之心，便要掏钱袋，却被柯音澜按下。
她道：“拿十二文出来。”
银霜瘪嘴，老老实实摸出铜板，在红布上摊开来放。
十二文，不多也不少。
老翁讶异地挑眉，也没有重复勘查，一手收钱，一手交货。
旋即又抱臂盯着她，道：
“不错，是个守规矩的。”
这语气实在算不上夸奖，但对比之前说出的话，相对缓和得多。
柯音澜淡淡颔首。虽说没买到想要的，但这一木鸽已是上乘，既然人家有规矩，她自然不多打扰。
刚转身走出几步，身后又传来老翁的声音：
“等等——”
柯音澜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回望。
老翁打量着她，一双老眼不似其余老者那般浑浊，反而迸射出尖锐精明的光芒，“城东俱安巷的老槐树下是我家，后日晌午我有空，想雕什么，在那儿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