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隆十年,梁国兴兵宜州,欲收南羌部族。时族长柯启致书雍都,言求雍军之援,以部族受纳雍境为报。
烈帝大喜,果派兵,连五捷,梁军惧而退。柯启依约,入朝奉贡,得封南羌侯,赐世袭罔替。
南羌诡族也,秘术众多,烈帝以为患。柯启闻之,即召族群长者共入山研论,历三日,出。月余后,各户室无古籍,家无传承,尽入南羌侯府。柯启复上书烈帝,言族中秘术古籍皆已收缴,无一遗漏,并尽誊之,汇编成册,运至雍都典藏,愿以此明志,永为雍境之臣。
柯音澜背下序言,在素纨纨放光的视线中淡淡道:“这便是《南羌异术录》诞世的始末。”
“桑大人。”乔仲问:“你不是对此等奇诡异术没有了解吗?”
柯音澜轻笑:“只是知道个由来罢了,个中神妙,再没有文典可察,又谈何了解。”
她折身走向屋外,众人都瞧不见她眸底翻涌的复杂之色:“传承已断,南羌侯府早付之一炬,这些个秘术,也只存在于此藏经阁,不见天日,废纸一张。”
回到翰林院时,三人皆有些莫名的沉重,低头做自已的活计。
那厢御书房中,谢朝辞与安兮若燕秋议完了事,礼部尚书汤顺便来到宫内。
他在阶下捧着一张帛书:“臣等已为先帝拟定庙号与谥号,请陛下过目。”
谢朝辞闻言搁下朱笔,江还将那帛书呈递到她面前:
敬宗桓皇帝。
“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动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
她指腹微动,摩挲帛书的边缘。御座,龙椅,万人之上,翻云覆雨——这样的位置她还很不适应,她以往是站在谢胤身边的,就是江还现在的位置,及笄之前便如此。
“这个就好。”
她有些不舍地放下帛书,御笔写下一“准”字。
谢朝辞按了下眉心,问他:“继州的担子,卿以为,何人可当啊?”
“呃……”汤顺想了半天,只好把谢胤在位时群臣举荐的几个人名报上去,谢朝辞皆是摇头不语。
“汤卿。”谢朝辞似是想说什么,临了只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江还。”她问:“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江还不假思索:“陛下想让魏学士去,却不忍心让魏学士去。”
“说起魏卿,她跟我倒也是有缘的。”谢朝辞饶有兴味的讲起:“九年前,我行及笄之礼,与琼林宴同办,当时宴上,魏卿她一袭素袍,那般气度比之一甲三人也毫不逊色。”
“我以为她会在朝中大放异彩,可直至皇考崩逝,她也不显山不露水,每天按时点卯,中规中矩。”
她无奈地笑笑:“我想见识见识,她利刃出鞘,劈天震地的威势,可边境苦寒,她如何挨得住啊。”
江还心道好笑,谏言:“依臣之见,魏大人真心要去,您不必顾虑,直接派她赴往继州便可。”
她其实想说,言照昙可以同行协助。
但她并未言明,因为谢朝辞不愿。
言家治兵,尤以言照昙宽严相济,最得军心。中都和其他州府便罢了,边镇的军不可能交到言家人手上。
———
散值后,魏璃马不停蹄,躲到洞湖书院。裴蝉镜去她宅上空跑一趟,气得对准大门踹了几脚。
她不知道,言照昙已经从小巷翻墙进了院子,却只找到一堆鱼骨头。
白色的骨头长短不一,在桌上勉强拼凑出几个歪七扭八的字:
吾去矣,勿念。
“……”
言照昙气结,无声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又迎着残阳孤身返回。
柳池进门前,魏璃正在案前写着什么,上表言事的折子堆在一旁。她俯身吹干墨迹,端详片刻后,叠起来烧了。
柳池不懂,他也不问,而是道:“门口来了人,说要找您。”
魏璃微不可察地后退半步:“何人,这么快便找来了?”
“她说,她叫桑瑶。”
静堂周边丛林环绕,清幽静寂,小炉上的茶水煮沸,咕噜咕噜地顶起壶盖,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魏璃朝冰鉴附近挪了点,被缕缕凉气抚得舒服,不自觉眯起眼。
柯音澜开门见山:“我有一事相求。”
魏璃掀起眼皮:“不帮。”
她又阖眼闭目,道:“我能过好自已的日子就不错了,至于旁的什么,恕我无心,亦无力。”
柯音澜老神在在:“宣平八年,您因守孝放弃赴京春闱,却没有守在老家,而是滞留阳州两年之久。”
魏璃面色微沉,只听对方不急不缓地陈述:“您在阳州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有一人当时任职于阳州。”
言照昙。
魏璃一歪脑袋,冷声:“你威胁我?”
柯音澜无辜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可全不知情,怎么能说威胁呢。只是我这个人好奇心重,难保不会动些手段去查。”
晚照入窗棂,于二人之间倾泻一条炫灿的红河。
魏璃盯着她,与以往不同,她盯着对方,在认真地打量,探寻。
缄默良久,魏璃问:“弄谁?”
柯音澜神情如旧:“崤安府总都军,吕郊。”
魏璃摇头,示意自已无能为力。
柯音澜退一步:“继州守备,卞荥。”
“好。”
魏璃答得爽快,但心里极不舒服。
仔细对比便可发现,她的瞳仁与中都百姓并不完全相同,瞳色偏浅。暖光一照,像琥珀一样清亮,若审视起人来,便如莹辉直射,似可穿透人心。
魏璃手指微蜷,起身时眸中多出几分了然。
“桑允仪。”她移步执笔,认命一般边写边道,“那年,我考妣忽丧,哀痛非常,触景生情作了几句诗。写得不好,也是云里雾里矫揉造作,但我想,赠予你正合适。”
夕阳沉没地平线下,柯音澜回到韩府,打开那一纸哀词,上书:
忧我心之不鉴兮君已远,遥闻江翁对唱兮涧水寒。
回首脉脉成伤兮天欲晚,复望断,路迢迢兮胡不还。
“胡不还?”
柯音澜笑笑,三两下把纸笺撕了个粉碎。
一无宦海,回头无岸。
在躲藏三日后,魏璃终于接到诏令出任继州知州。恰逢休沐,翰林院的一众官员在城郊送她。
折柳,赠别,相祝,场面带着几分难得的温情。清风吹过,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也带走了几分京城的喧嚣。魏璃一身素衫,终是转身踏上了马车,车帘缓缓落下,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与声音。
待她走远,言照昙才逆着回返的人流匆匆追过去,在那棵老柳树下,有一枝柳条横在官道上,像是算准了她一定会来——在柳条被踢离官道之前。
“魏菀澈……”她捡起柳条,孤身在官道边沿站了很久。
城柳不知迎,空闻山鸟鸣。
多少离别事,古今意难平。
九年前阳州官道长陉无际,两山之间芳野苍苍,垂落的柳枝与尖啸嘶鸣跨越时空渐相重合,那素衫身影再次不告而别。
言照昙想,当下其实还好些,尚留一柳枝为遗。
日暮时分,言照旻来接她。
“小妹……”
言照旻低头叹一声,“回家吧。老二他来了信。”
晋国公府。
言照昱的书信三张摊开摆在桌上,正德堂内所有下人尽数退出,一家四口人面面相觑。
信中有言,邝州莲阳县多人无端呕吐,头昏,发热,病情蔓延,疑似瘟疫。隔离控制后,他本欲上报,却被原南知府谷奢阻拦,声称圣上初登大宝,此时上报疫情会有损圣上声望。他无法,只得将情状写进家书。
“谷奢是季家的旁支女婿。”言晨夕道出利害,“上报此事,便会得罪季家,得罪胡相。”
党叙的脸色沉了又沉:“他这个官职得的不正当,万一查下来,牵连甚广。”
言照旻也是紧皱眉头。哪怕谢氏一族的帝王代代打压,世家权势仍不容小觑。汴曲季氏,东昌胡氏,韶河孔氏,近川裴氏,寒州徐氏便是当今五大世家。言家虽是公爵,也不可轻易出手。
“爹,娘。”一直心不在焉的言照昙五指收紧,声线带上颤:“现在就上报!”
她额上冒出汗来:“我回京路上听沿途百姓议论过,其他地方恐怕也有疫情。很快这一事态就会上报,遭灾最早的莲县反而没有动静,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