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骤起,军营夯实的黄土扬起尘灰,又被士兵沉重的脚步踏实,每一步都伴随着地面的轻微震颤。
魏璃面无表情背对着言照昙,天际未散的霞光披在她单薄的肩背上。
哪怕是魏璃这样,在熙攘的朝堂上恪已守礼,谨小慎微做了整整九年透明人的官员,也决不会对现下督察院的御史言官有半分好感。
被他们纠缠不放,那是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
谢胤重压之下,他们不敢执笔议君,便死死盯着同僚官员,用危言耸听夸大其词来证明自已有所作为。
她现在有无罪责,是何罪责,全系于言照昙一人之口了。
衡御史目光灼灼看向言照昙。
他与魏璃确无恩怨,但谁不想在新君面前第一个尽监察之职,好彰显自已的忠心与能力?
言照昙身着甲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她面色稍正,咧嘴扯开一抹张扬的笑:
“衡御史多心了。”
“魏大人入仕九载,兢兢业业,无一日懈怠,无一事越权,所言所行皆是为国尽忠。怎么会有罪过呢?”
魏璃怔在原地,被风沙迷了眼。
衡御史眉心微锁:“那你为何,要羁她入营?”
言照昙轻然瞥他,笑得意味深长:“衡御史,你适才问我,魏大人有何罪过。可见你并不知晓此间实情,却直言定性我之所为为羁押,恐怕不妥。仅凭捕风捉影之词便欲加之罪,亦非我辈臣子应行之道。”
大理寺和刑部来的官员对视一眼,刑部侍郎常励讪道:“言都统身为巡戍营的长官,才将返京便把翰林院的学士带走,难免引人多思嘛。”
言照昙淡淡应了声“确实”,她环视这一周的官员,看起来他们就像恶狼,睁着幽绿的眼睛对魏璃虎视眈眈。
言照昙原是想就这样回去的,可她忽然反悔了:“我将魏大人带至营中,看似羁押,实为诱敌。”
衡御史面容一动。
“此事干系重大,监务司也是知晓的,诸位或有疑虑者,可去问安大人。”
可除了韩澍那个夯货,满京城里能有几人有胆量问监务司。
魏璃心道此人虽是武将,但心深似海,这些人既不问,故而用监务司做挡箭牌,堵住他们的好奇心不说,也不必担忧安兮若会得知她此举。
“阿——阿嚏!”
安兮若猛地打了个喷嚏,枕夜在旁一惊,忙取出帕子递过去。
“我都跟您说了,晚上一定要歇息。您看您,吹了半夜的风不说,大早上的,鸿胪寺的人还未上值,您就在那儿等着。”
安兮若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鼻尖,满不在乎:“不然呢,我可不想去会同馆找西喀图。”
她把帕子递到一旁让人去洗,“你刚去巡戍营探看过了吧?”
枕夜应答:“是。魏大人已随裴家的人回宅里了。”
安兮若推开窗子,望向翠柳朱墙的宫城:“接下来,就是登基大典了。”
还有三日。
“你准备准备,去眠凤楼,给屠姑娘吃颗定心丸。”
残霞已尽,安兮若抬眼望向幽蓝的天,眼中玩味,唇畔带笑。
———
会同馆的灯尽数熄了,整个房间冰凉而寂静。
西喀图孤身一人在室内,朝向兖国都城的方向静跪。四周黑魆魆一片,他岿然不动地跪立,任由漫无边际的黑暗将他吞没侵蚀。比这黑暗更加无尽的,是孤独与悔恨。
每一声心跳都像是重锤敲击,在空荡的胸膛上回响。他无措地闭上眼,那些过往的画面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至高的长生天啊——”
他高举双臂,缓缓伏拜,颤抖的声线中有无穷祈求与惮悔:“我愿以我的心脏,肺腑,血液,灵魂,以及我身上所有的净物向您祈愿——”
“愿您收容流落异乡的孤魂,愿您宽恕我的愚昧与自私,愿您慈爱博大,勿因我之罪愆,让您膝下成百上千敬重爱戴于您的无辜子民殃受灾厄。”
森凉地板上方,西喀图的眼眶被死别之痛和迁怒的火烧得通红,然而,他终是没有落下泪来。
“甘霖会降下草原,丰美的绿叶会增壮我们的战马。草原的鹰会持弯刀杀入重阳关,将长生天的教诲传遍天穹之下每一寸土地。”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语气决绝而坚定,依照兖国丧俗熄了灯,卸下全身的金银珠宝,极尽虔诚地祈祷。
“……”
安兮若在房顶上屏息听了这半天,只觉一阵失语。
她让枕夜假扮“屠妙”,骗过西喀图,好让他间接确认栗儿朵的死讯时,早已料到他会哀痛,故而赶来听个热闹。
可听了这一串祈愿,只有一句……勉强两句是关于栗儿朵的——还没那些千篇一律的话本子感人。
她轻轻跳下屋顶,身姿轻盈如同飘飘然落地的叶,悄无声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
“咚!”
额角在桌上重重一磕,魏璃疼得抽气,一手捂着头,一手捞着笔,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烛台里的灯芯摇曳几下,光线随之晃动,本就不甚亮堂的厅室更暗了。
“唉。”
她叹息一声,站起身朝关阖的堂门躬身一拜:“先生。”
“咦?”
年轻人的声音自屋外传来,紧接着是佘宗玹的笑。
房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宽袍墨氅。只是较往常多了一袭青衫。
“菀澈啊。”佘宗玹提一尾鱼,“这是我今日才钓得的,赠予你了。”
“多谢先生。”
魏璃转身,端来一瓷盘将鱼带到桌上。
她照例不说话,佘宗玹便主动介绍起来,他指着年轻人,道:“这是书院新来的学生。”
年轻人便朝魏璃作揖:“晚生柳池,表字仲年。”
魏璃冷淡地点头,算是回礼,也道:“我名魏璃,魏菀澈。”
佘宗玹淡然笑着,和柳池一起拉家常,讲述近日的趣事。
魏璃神游天外,思绪跑远,她又开始思考,先生是怎么在宵禁后还能四处游荡的?
柳池发现了她的走神,有些不悦,佘宗玹却悄然拦下他。
魏璃素来如此,她所有的精气神全用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诡谲官场上,只有作为翰林学士的她才有魂,私下里对琐事,则往往显得漫不经心。
“菀澈。”
突然被点到名字,魏璃乍然回神。
“你与新科一甲,那三位学子也共事有月余了。”佘宗玹捋了下胡须,“你看他们三人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