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上,高官大员齐聚,新科进士轮次同考官见过礼,纷纷落座。
本届状元已有四十岁余,名为濮盈。她的下首乃是榜眼素纤纤,再次方为探花桑瑶。
四十岁上的状元没太多稀奇,来来往往的人看在濮盈出自右相胡温华门下,敷衍地谈论几句,便把目光放在桑瑶身上。
探花嘛,在一众长相周正的学士官员中,相貌尤甚出众那个。
燕留揪着胡子,心里不舒服极了。
只因此届考生,他最看好的后生——乔仲位列二甲第一,比桑瑶低一个名次。
乔仲未跻身一甲,本没什么的,奈何压他一头的桑瑶跟永昌侯关系匪浅——而韩宪是个讨他厌的老匹夫。
搞什么鬼。燕留越想越气。
乔仲出自洞湖书院,洞湖先生佘宗玹难得手把手教导的门生,怎么能输给韩宪家的呢?他韩宪不过是个兵鲁子,泥腿子!
韩宪看燕留那脸色,自已顿时红光满面,扬起笑脸迎过去:“仲途老弟,怎么不开心啊?”
燕留:……
“哎呀,我是大字不识的粗人。你都不知道,我得了这么个读书人,那叫一个不可思议,生怕是主考的逢迎我。我就特意跑去一问,你猜他怎么说?”
燕留不想猜。
韩宪不顾燕留的冷脸,自顾自说道:“他说,桑小姐和那个二甲第一,单看文章是在伯仲之间。圣上一看,桑瑶长得更好,就把探花给她喽。”
燕留无可辩驳。
乔仲没那么多不甘,他打心底里认可,桑瑶的样貌确实比他好。仪态端方,举止谈吐亦不凡,书卷气恰如其分,并不太重,但一眼看去,便知是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
只是较寻常学士多了几分世事阅历的沉积。
不知是不是自已盯她太久,桑瑶转过身恰与自已相视。
乔仲略一怔忪,正犹豫要不要和桑瑶打个招呼,大监先行,赶至殿上。
“陛下驾到!”
随着门外一声高呼,殿内众人纷纷整衣敛容,跪拜迎接。
谢胤阔步进入大殿,龙袍熠熠,金线繁复,身后是储君谢朝辞,与景穆公主谢朝悦。
他轻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今日乃我朝科举大典,诸卿家辛苦了。”
谢胤照旧例讲了些官话嘉辞,而后一一唤出一甲三人。
“探花是……桑卿?”
桑瑶稽首:“臣桑瑶,叩见陛下。臣以蒲柳之姿,得蒙圣恩,忝列探花,实乃三生有幸。必以微薄之才,效犬马之劳,不负陛下厚望,不负圣朝栽培。”
“好,好。”谢胤抚掌而笑,“上一届科考,这三年来建树最高,升任最快的,便是探花胡蕴。”
他话音将落,朝臣席列,一女子缓步行至当中。她一席绯色官服绣小碎杂纹,正是现兵部侍郎胡蕴,胡敛泽。
桑瑶抬眸而探,视线相接,只觉投石入海,难测其深。而胡蕴瞧那棕瞳,亦有此感。
上首传来谢胤的声音:“尔二人当相惜相助,共兴盛世。”
谢朝辞与谢朝悦交换眼神,皆从对方眸中品出心照不宣之意来。
胡蕴以胡家为根基,便要担胡家的业。其母季知璇身为大理寺卿倒没什么,但其父——左相胡温华,当年帮着倾覆南羌侯府,他与韩宪之间,说句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视线移开,从室下扫过:
胡温华面带微笑,兀自邀季知璇对饮;韩宪则八风不动,似乎全不在意;宁岱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燕留倒是蹙起眉心,面上隐见疑云。
素太傅睁开一双昏黄的眸子,定眼瞧着谢胤父女三人,心中长长叹息。乔皇后病逝之后,为稳嗣位,谢朝悦尚未及笄便往圭州就藩,一去七年,今朝应召返京,可见传闻不假,圣上恐怕……时日无多。
当今渝朝之权柄,有一司二相三侯四营。
一司为监务司,直属圣麾,不列朝臣,不涉党争,由左使燕秋、右使安兮若统管。
二相则是相署之内,对席东西,有左相胡温华,与右相燕留。
三侯乃圣上亲封,三位一品军侯,分别是永昌侯韩宪,诚武侯宁岱,与建安侯徐洙。
四营拱卫京师,分别为广台大营,北大营,巡戍营,以及咏阳长公主亲卫鸾凤营。
当下广台大营归属宁岱,北大营出征北地,巡戍营言都统钦差南境,鸾凤营作壁上观。徐洙称病,多年不朝,朝堂上由胡温华、燕留、宁岱、韩宪四人分庭抗礼,相互制衡,并称四堂公。
圣上谢胤一生权衡,谋划算计,使文武互斗,文武内斗,且储君有名无实,不与朝臣私交。
素太傅隐隐担忧,如此局面,新君不稳,朝局恐将动荡。他饮尽一杯薄酒。却不料正被孙女瞧见。
“祖父。”素纤纤一个眼刀递向上位,素太傅举着新倒的酒,愣了片刻,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放下酒杯。
素纤纤岿然不动。
素太傅面露不忍,也只好让人把酒撤下。
素纤纤满意的点点头,扭过身才发现,回到位子的桑瑶,以及那乔仲都盯着自已看。
“……”素纤纤茫然地咽了口唾沫,“两位……在下素纤纤,表字若微,幸会幸会。”
桑瑶与乔仲略一怔忪,也自我介绍起来:
“乔仲,字奉墨。”
“桑瑶,桑允仪。”
谢胤环视堂下,看着登科皇榜的进士,思绪万千。默然稍许,又转而看向桑瑶。
沉静安然,思虑于心,恍恍有故人之姿。
“悦儿。”谢胤轻唤。
谢朝悦回神:“儿臣在。”
“你才回京不久,可见过你母妃了?”
谢朝悦微微欠身:“回父皇,儿臣不孝,尚未。”
“这么些年,朕这个父亲有愧于你啊。”谢胤说着,缓缓起身,“辞儿留在宴上,悦儿你随父皇一道去瞧瞧。”
章华宫内,瑾贵妃宁聿念坐在窗前习字,四月的风已经染上热意,打得院内枝头绿叶沙沙作响。
谢胤不是有温情的人,带女儿来见瑾贵妃也不过是借口。宫人被屏退,谢朝悦隔着朱墙候在外头。
“怀君。”谢胤孤身入内。
直到他出声,宁聿念才搁下笔,起身相迎。
“参见陛下。”
谢胤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桌案前,目光扫过未干的墨迹,称道:
“你的字仍是这般,外有风骨,但意韵太空。”
宁聿念笑笑,不疾不徐的模样几十年来未曾变过:“臣妾少经丧乱,常年心悸,其后虽结广识泛,却命中无福,眼看着故人零落,星离雨散,笔下纵有千言,心中难免苍凉,意韵自是空落了些。”
“怀君啊。”谢胤拉过她的手,目光灼灼,“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朕变了,朕下面的人也都变了。只有你——”
“只有你还是老样子。”
他言辞亲切,但眸底满是试探:“对于朕而言,你是最完美的臣下。你懂朕的心思,你可以轻描淡写地准确地说出朕的想法,无论善恶是非,你都谈笑而言。”
宁聿念神情自若,平静道:“若说懂陛下,柯桢更是与您自幼相伴。”
柯桢,已故南羌侯。
谢胤移开视线,透过窗棂望向院内斑驳树影:“元恭和你不一样。”
“他内里是刚烈的,只要他认为朕所行是错,便一定要直言不讳,盯着朕让朕改。所以朕和他才会走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但你不同。朕想做的,凡恶,你不予置评;凡善,凡悔,你皆会为朕出谋划策。”
他抽回手,眼神冰冷,“悦儿就藩是你主张,音澜能活,也是你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