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药味萦绕在鼻间,双膝传来地板冷硬的触感。北苑腰牌磕在其上,发出清晰的一声脆响。
安兮若想,这段君臣关系,恐怕很快就要落下帷幕。
“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她手举圣旨高过头顶,掷地有声。
待她退下,谢胤再难支撑,一口鲜血吐出,枯瘦的身子险些栽下床榻。
宁聿念一惊,登时认真起来,“陛下……”
谢胤用力抓住她的手,不住摆手,从喉间溢出只言片语:“不,不必,传……”
“臣妾明白。”
宁聿念秀眉蹙紧,心里挣扎一番后,还是下令:“不用去传太医。”
她小心服侍谢胤歇下,拖着曳地的衣袍款款起身,临走前,回头扫视满宫侍从:“管好你们的嘴。”
她离开充斥有苦味的乾昭宫,迎面是燥热的空气。
这宫里的天,总是不如意。
宁聿念走上高台,凭栏远眺,寂如古潭的双眼覆有一层阴翳。
她眼睫颤动,蓦地垂下。
阴云攒动,风雨欲来。
不过瞬息,宁聿念复睁开眼,眸底郁色已经一扫而空。惟余经年沉淀的冷漠。
“迎欢,”她在心里轻言:“开始了。”
南羌之地,柯氏侯府的旧址,残垣断壁,杂草没膝。
瘴气陡生。
———
烟柳泽。
有两人头戴帷帽,在园林侍者的带领下,径直去往碧波亭。
亭中,胡蕊沉静地坐在石凳上,面对空盏发呆。
不足十天时间,她的性子收敛了许多。
侍者将人带到便离开了。
寄枫朝胡蕊欠身行过礼,识趣地站在一旁石径,为亭中两人把风。
“我没带别人。”
胡蕊道。
韩泠思虑片刻,也不脱帷帽,就这样坐在她对面,解释:“寄枫受了我家长辈的令,做我的贴身丫鬟。我不好为难她,就允她一道来了。”
胡蕊面上不显,可心里还是有些黯然。
不过数面之争,韩泠却防她至此。
“我在信里说的……”
“我相信。”
韩泠倒了杯茶,推给胡蕊,“我阿姐也同我分析过:九丈青毒性虽厉,发作却缓,且前期见效甚快。对于我这样的出身,家里有能力解此毒——你若大庭广众之下,用九丈青伤我,太蠢。”
胡蕊一口饮尽了茶水,接下话茬:“幕后之人指使罗钟婖,把我交待的无毒之蛇,换成九丈青,只有一个目的:”
“挑起韩、胡两府争端。”
纷杂交错的树影落在胡蕊身上,为她纯色的衣裙绣出图案。
她正色:“我利用人,也为人所利用。而你,不仅被人利用,更是切实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你我二人有龃龉,不假;但我们被人利用,亦为真。”
韩泠单手支头,慵懒地捞过另一茶盏,倒了一杯启口轻呷。
“你愤懑于有人视你如棋,所以,要我帮你,把人揪出来,对吗?”
胡蕊摇头:“非也。”
“是有人,视你我为棋。”
桃花眼微凛,利如寒刃,冷若冰霜。
韩泠手上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良久,她坐直。
正视胡蕊:“你想怎么做?”
———
“老天爷真是不给面子。”
乔仲站在雨幕后抱怨:“知道我没人接没人管,还是这么早就下雨。”
他抬头看天,低声骂:“晚一个时辰再下,你会死不成。”
“说什么呢?”
佘宗玹撑着伞,漫步于暴雨之下。
他嗓音清润,缓若清风,一身玄袍被雨溅湿,不似往常宽松。
乔仲躬身行礼:“先生。”
佘宗玹自比天间浮云,来去自如任已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到他,都不足为奇。
但乔仲还是暗暗希冀,先生是专门寻他而来。
佘宗玹轻笑,上前一步:“我可听有人说,他没人接没人管。也不知是谁,如此可怜?”
乔仲略一怔,便见佘宗玹将伞微向前倾,雨水如断线珠,一颗接一颗顺着伞骨滴落在面前。
“不知某可有幸,与之结交一二?”
乔仲在雨滴拼凑的“珠帘”后展颜,兀地迈步,来到伞下:“求之不得。”
连日的沉闷与燥热,被雨水洗涤带离。街道旁的商贩纷纷收了摊,握好辛苦挣来的碎银回到家中。
行人渐稀,乔仲在雨声中询问:“先生,我今日回书院,看到过一本古籍:南羌一带有巫术,可控人心智。可是真的?”
佘宗玹把伞递给乔仲,一手背后,一手捋着胡须:“你以为呢?”
乔仲答非所问:“桑瑶与素纤纤都不曾了解过,此类奇异之术。”
佘宗玹心里有数,也就坦然相告:“是真的。”
“我早年间游历于南羌,见过一位老妇人使此异术。不过此术太过诡异,加之有损心神,故而求学者甚少,学成者更是少之又少。”
佘宗玹往西北方望了眼,那里是官宦贵胄居所聚集之地。
他压低了声,悄然道:“就我所知,细柳阁的前阁主,也是忠武侯的妻妹——孔倾珞就是学成者之一。”
乔仲半垂眼睑,神色晦暗不明。
良久,他扯出一抹狠戾残忍的笑:“学生听说,忠武侯与他的夫人,感情甚笃。”
佘宗玹从容一笑:“想做什么,去做就好。”
“败了,我给你收尸。”
———
碧空如洗,白云似练,京郊东侧的昆山,各路轿辇成群结队,聚向宁家的私人猎场。
宁玄炳无罪归家,“冤情昭雪”,便在雨后,广邀各家官宦子弟,高门贵族齐聚一堂,于昆山围猎庆贺。
近日入京的兖国使员,亦接到邀约。
帐下,宁玄炳歪靠木桌,随手拈起一颗樱桃送入口中。
嚼巴两下,吐出一个字:“酸。”
元策抚额,眼看他唱独角戏一样又自已拿了一颗。
宁玄炳:“太甜。”
元策:“……”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一把将樱桃抢走。
宁玄炳抓了个空,不满地转过头:“安兮若,这是给……”
他的抱怨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愧疚,恐惧,痛改前非的认真:“姐姐我错了。”
孔雁翎冷绝一笑:“错在何处?”
宁玄炳很老实:“不知。”
“噗哈哈哈……”
孔雁翎旁侧的安兮若终于没忍住,放声,放肆,放诞的大笑出声。
“雁翎啊,你弟在我这儿住几天,傻了。”
“错。”孔雁翎墨锦罩身,孤傲冶丽:“他一贯如此,傻。”
宁玄炳不仅不恼,反而赔笑:“对不住,我是个憨货。承蒙两位厚爱,大驾光临。”
“小弟荣幸之至。”
“言重言重。”安兮若听得高兴,也就罢了要捉弄他的心思,起身往众宾客席间去:“我随便逛逛,过会儿自会回来。”
她素履轻衣,朝帐下的众宾客漫不经心地打招呼。
行至一处,杏眼弯起,乖巧无害躬身行礼:“礼王殿下,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