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沈景淳拧着花白的眉毛,桌上一摞文书,他边翻边念:
“去年一年的税银总计是两千一百二十八万两,由于柳平府大旱,漳河大坝的修固,再加上百官的俸银,林林总总不少,可国库只出了一千三百万两;剩下一股脑作为军费。过了年关到如今,礼部又要筹办节宴和科考事宜,这都是小事。可皇上预备,要尽快收复重阳关,我们又东拼西凑——”
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数:“六百万两全是军费。还不够的,是杏菽自已拉下脸找邻近州府借,找本地的大户赊。”
燕留双手拢袖,视线在文书和沈景淳之间游移逡巡。
国库的盈亏上上下下都门儿清。实在是北境的战事压在渝国臣民头上太久,虽说双方都因为疲累,一年到头,实际交战不过六七次,平常可以自耕自给,户部的日子倒也不算太难过。
但自从前年高衍芳病逝,整个北境边军集体上报,请求速战,一连两年,沈景淳打着算盘愁白了头。
“魏国公,宋老王爷这些皇亲国戚,他们封地的税银又迟迟不交……”
“啪”的一声,他把文书合上,无奈又决绝道:“这账,我算不过来。”
燕留干笑两声:“桂泉兄,你就再忍一阵,重阳关的战事就在这几天,此事一了,就好过了。”
沈景淳瞪着眼盯他,不吭声。
燕留被他盯得发毛,本来就没底气,现在更是心虚,几乎要忍不住落荒而逃。
“老爷,老爷——”
正当此时,又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这次还有下人高亢的叫喊。
“老……”
“老什么老?!”燕留一把拉开门,板着脸厉声道,“天天的不知道在慌什么!”
下人捧着邸报,堪堪停下脚步顺了口气:
“兵部广告,重阳关一战……”
燕留和沈景淳心里咯噔一下。
“大捷!”
崤安府治所,桐州。
常年分斤掰两,极尽省钱之能事的知府衙门难得奢侈了一回。
官署外张灯结彩,衙役一掷百两在城东头的街市买了好些大鱼大肉,顺带新进几套桌椅搬回官署。
元锡堂满面春风,身后官员将领浩浩荡荡一队往内厅走。
到了地方依次落座。
元锡堂为东道主,他左手边一中年男子气宇轩昂,一身藏青色云纹锦服略旧,乃是崤安府总都军吕郊。他的身侧挨着继州守备,卞荥。
元锡堂右手边第一位才是韩澍,再下首便为彭沅。众人几近坐定,同知归璐才姗姗来迟。
若是白裕卿贪墨军饷没有东窗事发,现在的庆功宴恐要再增设一两桌,坐继州文官。
元锡堂举起酒杯,倒不强调重阳关之捷功劳之大,北境战事之艰等等,只是神情极为郑重严肃,视线缓缓扫过文武官员。
“诸位,辛苦了。”元锡堂迅速地点了点头,转向韩澍彭沅,“回京不急,留一晚。”
彭沅张了张口,不说话,在元锡堂之后率先饮尽酒水。
吕郊则对着韩澍:“此处没有外人,我与你交待几句。”
虽然这里是元锡堂的治下,但知府乃正四品,而吕郊为从二品,故而众人都由他摆主人架子。
“在座的各位,军中之人六成以上皆是本府人氏,你,我,郁正,少涓四人,唯你一位由朝廷出任的。”
“朝廷召你和少涓凯旋,眼见的是要战火平息,我们这一帮人打了多年仗,也可以好好歇下,休养生息。至于说什么封赏,活着的总不如亡人打紧,可死者却又不如落了伤残退下的打紧。”
韩澍稍一怔,也正色起来,“好……”
“听我说完。”吕郊抬眼望向彭沅,继续交待,“中都不比继州。朝中政局复杂,你是韩侯的儿子,我不担心。”
“但,少涓要劳你多荫庇。”
彭沅呵呵一笑:“您看您,还操我的心呢。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造化如何都无所谓。”
韩澍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咱们在战场上过命的交情。”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元锡堂眸光一沉,将要开口时,卞荥带着几分感慨,温和道:“少涓,偶尔也可以依仗一下旁的人嘛。出门在外,不用怕,在座的都是你的后盾。有什么事,为你撑腰。”
彭沅神情一顿,思考着如何作答。
吕郊呼出一口气,干脆站起身,举杯道:
“休戚与共。”
于是在场武官的目光尽数落在彭沅身上。
彭沅笑弯了眼,也起身,环视一周之后对上吕郊的视线:“不胜荣幸。”
夜色已深,彭沅大咧咧倚在回廊栏杆上,单手托腮,长长地叹息一声。
“呦,大晚上不睡觉干嘛呢?”归璐打着灯笼从值房出来溜达,“明儿早上起不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霓珺姐。”彭沅侧过身瞧她,一双眼睛在灯光朦胧中甚是精亮,“你今天怎么来那么迟?”
归璐放下灯笼,伸出手指缠弄一缕青丝,努了努嘴:“看在你被人当刀使的份上,我姑且告知你一句:回京之后,离安兮若远点。”
“安兮若?”彭沅想了会儿,忆起这号人来,“不用你说,监务司的人我也会注意的。这么郑重其事,她怎么了?”
归璐不言,折身领她到值房。桌上一份邸报乃是将开宴前送到。
上面的内容并不很重要,对于京中瞬息万变的权势相争而言甚至连饭后谈资都称不上:
清远伯安颂臣,阴使其次女密结兖国细作,欲借长女安兮若之职事,贩售国情以图私利。着监务司左指挥使燕秋权责查察,即以谋叛罪之嫌受押候审,内眷并交监务司。安兮若暂禁一切职事,待案结后复议。
这实在是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无聊之事。安颂臣与安兮若父女不和,京中甚至有传言,称姚萱茹的死是安颂臣一手策划。清远伯庸碌无能,安兮若对他的报复只在一念之间,翻覆而已。
安颂臣在,无论是中伤安兮若,亦或是逢迎安兮若,都有门路。如今安颂臣下狱,安兮若的言行举止便彻底没了枷锁,而她的名声又是阴损恣睢,全凭喜好。
彭沅明白,这样的人,不可结交。
苗荃巷,安宅。
安兮若翻出年前到手的藤椅,搬到院中,懒洋洋地晒太阳。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她身上,像是为她盖上一层薄毯,温暖,舒适,惬意自得。
枕夜来探望,身后还跟着枕玉。
安兮若停职,北苑的人便得了空闲。而枕玉则是瞧着眼馋,硬磨了燕秋一上午耗得她耐心告罄才勉强准他半天假。
“汝蔚有你这么个副使……好福气,服气。”
安兮若调侃他。
枕玉挠了挠后脑勺,“他们一家三口太吵,我实在受不了。”
这话听得舒心,安兮若赏了他一盘茶饼,忘了怎么来的,总之挺贵重。至于怎么个贵重法,她也不知道。
枕玉傻里傻气地捧着茶饼研究,安兮若翘着二郎腿哼歌。枕夜忍了又忍,还是道:
“我看不明白。”
她回想安兮若曾经的言行,疑惑不解:“您不是说过,要留着安颂臣的命,等将来该他去世的时候,您借故丁忧,顺势退下吗?”
安兮若掀起眼皮瞧她,赞许地点点头,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有个人告诉我,他连这点价值都没有,只会平白为我添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