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颉的目光扫过桌上摆放的酒杯,没有一丝犹豫,一饮而尽,杯底朝天,透出无畏与傲然,对他而言,周僖的任何事情都比他个人性命来得重要。
「望你说到做到。」
夙寒霖倚靠在镂空雕花的椅背上,见证程颉的行为,突然低低笑起来,欣赏且揶揄,似乎回忆起许多年前的某个瞬间。
「果然,还是没变。」夙寒霖优雅地抬起酒杯,意如同烛火般柔和而绵长:「实不相瞒,在这金玉楼中,我见过千万世人,却独独欣赏你——可知为何?」
程颉没有回答,夙寒霖继续说道:「赤子之心,无惧无畏,却也愚蠢至极,在这世上,委实罕见。」
他记起了许多年前,金玉楼依然辉煌如昔,眼前的小将军,身披盔甲,满身风尘,挺立于金玉楼前,目光如炬,一如既往的无畏与执着。
为了替军中买个消息,只身立在金玉楼前,三天三夜,日升月落,未曾动摇。
初时,夙寒霖第一次经过金玉楼前,便见程颉笔直地立于风尘中,盔甲映着阳光,他掀开帘子,匆匆一瞥,心中并未起波澜。
第二日,夙寒霖再次乘轿而过,他路过楼前,注意到那身影依旧屹立于风中,彼时程颉脸庞略显憔悴,目光却依然坚韧。
第三次,夜色降临,灯火初上,夙寒霖从轿中望去,程颉依然伫立不移,身影与楼阁的灯火融交,便彻底引起了夙寒霖的好奇——南庆国何其之大,算上各州各府的地方官,下臣不计其数,何劳得如此卖心费力?
他从不信这世间有至善的纯臣,便好奇地在程颉身上寻找一个答案。
竟还真有这等的意外。
「放心罢,你不会死,但适才下的,确实是‘毒’,可够你受几天了——」夙寒霖并未挑明话,却笑坦坦地说道。
「既不取我命,答应我的事,你也需做到。」仍不能从程颉面上看到什么情绪,他不问是什么毒药,也不寻求解药,置若罔闻:「明日一早,东城门见。」
「自然,于我而言,也是一桩好买卖。」
程颉并未逗留太久,随后便迅速地离开金玉楼了。
夜幕如一席深沉的丝绸,托着群星在天穹中闪烁,星光洒在金玉楼之上,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夙寒霖站立于楼间的最高处,手执一支古老的观星仪器,他擅观星,推敲天象,亦是金玉楼建造如此之高的原因。
闲暇时,夙寒霖总锐利而专注地捕捉着天空中微妙的星象变化,数年前,中央帝星已渐渐黯淡可危,然便在前七个月,平静无波的天象遽然展现出不同凡响的变化,星空中,有一颗术维星愈加明亮,照耀之势,显系一颗初生的女帝星。
在这片土地上,唯一与女帝星相呼应的便是那位南庆的小帝姬。
当真有逆天改命之人?寻求答案的过程,能给他无趣极致的人生,添一些难得和珍贵的乐趣。
夜幕降临,客栈大堂点起了明亮的灯火,厚重的木梁高悬,映照出微黄的灯影。
几个零星的旅客散坐在大堂之中,每人面前摆着一壶热腾腾的酒,角落里,火炉轻微地噼啪作响。
「如何了?」周僖看到程颉归来,站起了身,并将他的佩剑迅速地扔给了他。
「他答应了,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程颉本想与周僖多说几句,却看到此刻铁青衣坐在她的对面,二人行举略有亲密,便略微颔首作礼,尔后回了房。
「怎么?不问他缘由?」铁青衣此刻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低着头,正晃着手中的银盏,这客栈的酒比不上金玉楼,却能聊以慰藉漫漫的长夜。
「他若想说,自已会同我说,若不想说,我便不多嘴问了。」即便如此,周僖仍然隐隐担忧。
铁青衣突然低声一笑。
「你笑什么?何事如此有趣?」
「自是笑程颉。」铁青衣倒是不避讳,大抵是与周僖将话都挑明了,连带着亲近了许多:「初见此人时,只当是仅知卫国习武的愣头青,如今,倒是个极知人暖,与村家怨夫无异的寻常人。」
同是习武之人,铁青衣能容易地从程颉身上察觉到对他的怒火和怨气,且一日比一日强盛,在铁青衣的眼里,程颉已将思绪尽数放到周僖身上。
「他可不是这样的人。」周僖倒没有铁青衣看得分明。
夜色仍旧深沉,窗外月光如泻,返屋的程颉迅速入睡,但其梦境如同被撕裂的画卷般展现——南庆国的天空被熊熊火光染红,整个都城弥漫着绝望的嘶吼和无助的哭喊。
他策马而来,目前和耳边是战鼓的轰鸣与钢铁交击的刺耳尖声,当他终于带军赶到城门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疮痍,宫墙倾倒,硝烟弥漫,有如末世景象。
一片狼藉中,他看见周僖全身被鲜血染红,正艰难地倚靠在破碎的石墙边,微弱的呼吸仿佛在与天神抗争。
他飞奔而去,跪倒在周僖身边,颤抖着伸出手,触摸那正在逐渐冰冷的肌肤,一颗心仿佛被利刃割裂,痛苦的深渊不断涌现。
「对不起……我来迟了……」比起第二世真正经历过的,不知道为何,他的喊声在梦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绝望与悲痛,他彼时能够隐藏,在梦境里,却无法目视着周僖逐渐涣散的瞳孔。
心魔越来越严重了,这几日,他日日梦见,不知为何。
程颉于噩梦中猛然惊醒,黑暗中,他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空气像烧灼般烫人,梦境的残影仍在脑海徘徊,而现实的感官却无情地将他拉回。
他的全身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的衣物感觉沉重而粘湿,更糟糕的是,那莫名的热度从体内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灼痛与剧烈的瘙痒交织,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牵情丝……」毫无疑问,是夙寒霖的杰作。他勉强坐起身来,双手死死抓着床铺的边缘,仿佛这样才能保持一丝清明,房间里安静异常,唯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市面上极其常见的催情药,特殊的是,对习武人来说,虽不危及性命,若是三日内不曾找人化解,将会武功尽失。
痛苦的热潮一波波袭来,程颉不得不咬紧牙关,以理智拼命抵挡那席卷心神的炽热欲望,他的肌肤仿佛在火焰中战栗,却只能强迫自已在这无边的苦楚中保持清醒。
然而偏偏在这时,他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而后是周僖熟悉的声音:「睡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