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离去后,屋中便只剩下了这些年纪相仿的孩子们。
魏璎珞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自已的房间来。房间各处布置得大方而精致,虽说不像自已的延禧宫那般金碧辉煌、富丽堂皇,但随处可见珍贵的古籍和灵器,由此可见,自已这一世似乎过得还挺不错。
此刻围在她身边的,除了那两个少年之外,还有一位年纪相近、模样清秀端正的女子。她面容素净,未施粉黛,乌发上坠着一只质朴的玉簪,身上穿着的也只是普通的紫色罗绮。刚刚她虽一直安静地未曾说话,但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已身上,那担忧与心痛如有重量,让魏璎珞心中动容。
这是江厌离,是原身心目中亦姐亦母的存在。
温柔又良善,虽功法平平,心性却坚韧,包容着弟妹们的欢脱恣意,永远做他们最后的依仗。
“璎珞……你……你平日向来维护弟子,我也知道你仗着自已功法深厚,心里有主意,可也不能如此勉强自已,冒冒失失地冲上前去斩杀凶兽穷奇呀,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可知道大家急成什么样子了吗?”
江厌离轻声细语地劝慰着魏璎珞,一边伸手将魏璎珞弄乱的被子掖好。她眼眶红肿,眉眼间满是温柔。
魏璎珞的脑海中莫名地浮现出姐姐的身影。小时候,魏婴宁也是这般心疼地看着淘气受伤的自已,一边帮自已包扎伤口,一边轻轻安抚着怕疼哇哇大哭的自已。
“姐姐……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重合起来。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魏璎珞一直在追寻着那一抹温柔,期待着能在某个瞬间,再次被她拥入怀中,靠在她的膝上。
仅仅一瞬间,魏璎珞便对江厌离充满好感。
故人犹在,故人又在。
魏璎珞眼中似有泪花闪烁,只是怕吓到江厌离,便又撑出一抹笑,牵着江厌离的手撒娇卖痴。
“阿姐,不怪师姐……是我,是我自不量力,招惹了那头凶兽……师姐是为了救我才……”
魏璎珞刚把江厌离哄得破涕为笑,下一秒钟拆台的就来了。
江澄低垂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地上。
“什么?”江厌离皱着眉头看向江澄,眼神都变得锐利许多, 来自姐姐的压制瞬间展开,魏璎珞一个哆嗦,心中不免哀叹,瞬间回想起当初阿姐拿着鸡毛掸子狠狠惩罚偷着爬树差点摔断腿的自已。
身后的魏无羡也有些惊讶,忍不住抱住了魏璎珞的胳膊,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魏璎珞长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情形。
那凶兽突然现身于多年来一直太平无事的大道之上。云梦江恰巧氏弟子随行夜猎的途中路过,目睹那凶兽正在行凶作恶。
原主当机立断派弟子前往附近的仙门求救,其余的弟子则尽量保护百姓远离是非之地,可江澄眼见那凶兽朝着一个手无寸铁的村民的孩童扑去,一旁孩子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却毫无办法,终究是于心不忍,还没等到援助到来就冲上前去救人了。
孩子倒是救下了,可江澄自已却来不及躲避,眼瞅着就要被穷奇咬住大腿。也正因如此,原主才会选择推开江澄,拼尽灵力挥出一剑,直刺穷奇的咽喉。与此同时,原主也被狠狠地击飞,只感觉五脏六腑都传来钻心的剧痛,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再然后····便是原主献祭,让自已这个“异世魂魄”来代替她。
所以,江澄所说的“为了救他”,算也不算。
魏璎珞不愿看到一个坦荡赤诚的少年从此变得缩手缩脚,更不想让他因为少年人特有的赤胆忠心而遭受良心的谴责。
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勇敢,最灿烂的时候了。
不管是原主,还是自已,都不希望这个少年在这个时候背负这种沉重。
“姐姐……没事了,阿澄你也别哭了,本来就长得像个大姑娘,这一哭更是梨花带雨了呢。”魏璎珞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调侃着两人,笑得云淡风轻。
“师姐……师姐……我错了……”江澄被调侃了也不气恼,好歹是止住了泪水,杏眼水光莹莹,魏璎珞只觉啧啧称奇。
真不愧是修仙的,这孩子这眼睛长得,比小姑娘都温柔。
江厌离却并没有被魏璎珞的淡笑骗过去,反而更加心痛不已,“璎珞……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我们该如何面对阿羡,又如何面对已经故去的魏叔叔和藏色先生啊……”
魏璎珞感觉身后环抱着自已胳膊,充满依赖的贴在自已脖颈处的魏无羡听到这话后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是想到了已逝的父母,也更加意识到自已唯一的亲人差点就没了性命,于是孩子气地把自已抱得更紧了些。魏璎珞轻轻拍了拍魏无羡的手,又安抚性地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揉了两下。
“姐姐···阿澄,都过去了,都没事了,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况且,江叔叔江姨养育我们姐弟二人长大,虽非生身父母,但恩养之情何以为报?姐姐你视我们为家人,我又何尝不是?弟弟有难,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魏璎珞笑着牵住江厌离的手,轻轻地晃了晃,撒娇似的靠在江厌离身上。
“况且,阿澄做的没有错,那头凶兽残杀仙门百家子弟,更是屠戮周围的村民百姓,阿澄锄强扶弱,更没有因为受伤者是普通百姓之子而像那些自恃不凡的仙门子弟一样视若无睹,无视身份高低以身殉道,此乃大义。如此仁爱宽和,侠肝义胆,无畏生死,才是咱们江家未来的好家主啊。”
江澄听闻此言,不禁一愣。
从来都没有人夸赞过自已是合格的江家家主。长久以来,天分极高的魏氏姐弟年少成名,魏无羡更是备受江枫眠的宠爱。就连虞夫人也总是冷嘲热讽,说他不合父亲的心意。
“师姐……我……”江澄还有些话想要说,却被推门而入的江枫眠和虞夫人打断了。
江枫眠与虞夫人其实刚刚就在门外,早在魏璎珞回来的时候他们只是大致了解了前情,二人的第一反应也都是江澄意气用事,害的魏璎珞生死不明,却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一场意外还有这样的隐情。
江澄不是在意气用事,也从来没想过让魏璎珞替自已承担后果。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愧疚。虞夫人心里更是难受,她当然也想起了曾经的那些旧事。曾经,她在江枫眠这儿受了气,便一股脑地把苦水往儿子身上倒,通过嘲讽自已的儿子来减轻心头的痛苦。 那时,她的儿子低垂着头,那与江枫眠颇为相似的眉眼间满是悲伤与痛苦。她一方面心疼儿子,一方面却又从这种宣泄中得到了一丝解脱。
虞夫人第一次如此安静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审视自已的儿子。她看到他动作敏捷而又轻柔,看到他细心且耐心地帮江厌离提前试好了汤罐的温度,看到他默默无言,却无声地照顾着所有人。
这是个值得她骄傲的好孩子。
“璎珞,来把这个丹药吃了。”江枫眠拉了拉虞夫人,把手中的丹药递给江厌离。
江澄低着头,率先起身倒了一杯温水,仔细地试好温度后,才将水递了过来。
“谢谢江叔叔,江姨。” 魏璎珞就着魏无羡的手喝了几口水,见魏无羡依旧是一副严肃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永远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少年大相径庭,于是伸手轻轻点了点魏无羡的脸颊。
“阿羡呀,你怎么好像一副不想见到我的模样呢?”
魏无羡哪能这么快就完全平复下来呢?毕竟,这世上自已唯一的亲人差点就丧生在穷奇爪下。
魏无羡虽然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满脸的担忧与难过根本就藏不住。见魏璎珞脸色苍白,像是真的伤心了,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没有!我挺高兴的呢!”魏无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那,阿羡去给我买油糖饼和大肉包子好不好呀?我好饿呀,光喝姐姐的汤,根本不顶饱呢。”
“好,我这就去。”魏无羡小心翼翼地扶着魏璎珞躺好,然后起身走出房门。
“师姐,我也去!你还想吃别的什么吗?”江澄也跟着站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准备出门的样子。
看着这一幕,魏璎珞的记忆中突然出现原主也经常找各种理由,哄骗江澄的零花钱来给自已买零食。而如今,看他如今这不用吩咐就打算把云梦码头的吃食搬空的架势,心里觉得好笑,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道:“阿澄,我想吃莲子了,你给我弄点来吧。”
“好!”江澄就像接到了圣旨一般,立即御剑朝着最近的莲塘飞去。
“璎珞……” 虞夫人看着儿子快步离开,又想起刚刚魏璎珞对江澄的夸赞,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正在犹豫之际,魏璎珞开口说道。 “江叔叔,江姨,阿姐,你们听我说……”
魏璎珞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两个撒腿跑出去的少年,像是看见从前,在姐姐,在皇后庇护下,恣意生长的自已。
她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或许也会想,是不是因为阿澄冒进,才会让我受伤,可是真相你们也知道了,他没有做错,不仅无错,还应该夸奖。要是再来一次,阿澄因为对手是穷奇就退缩,因为受伤的只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就视而不见,那我才会对他失望,也会更加为江氏的未来担忧呢。”
虞夫人皱着眉头,同为仙门魁首的后代,锄强扶弱的道理她懂,不悔无畏更是她认同的荣耀,当她得知儿子舍生忘死保护一方百姓的时候,她心里是高兴的。 可是,当她知道儿子这么做的代价是魏璎珞差点丧命的时候,她的心情一时间变得很复杂。
怀着江澄的时候,虞夫人无意间听闻自已的丈夫曾心悦藏色多年,若非藏色选择了魏长泽,只怕根本没有江虞两家的姻缘。
她是听闻过藏色散人是何等风姿无限的,可以说和她同辈的女修之中,无人可以和藏色散人平分秋色,不光如此,自已的孩子更是比不上魏氏兄妹天资聪颖。
魏璎珞刚刚十六就能一力斩杀凶兽穷奇,一战成名,魏无羡日日玩耍,灵力修为却比自已一向勤奋的儿子不知高了多少,在同辈中声名远扬。她心有不甘,对江澄处处要求严苛,偶尔看见江澄和魏无羡玩得好,还忍不住生气。
但她自已心里清楚,这样迁怒于孩子的自已是有多么懦弱,年少时那个风光恣意,拿着紫电站在群雄屹立的夜猎场上的虞紫鸢大约会特别特别,看不起未来的自已吧。
“璎珞……不管怎样,我都还是要谢谢你。”江枫眠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目光温和,眼中带着歉意。
“江叔叔,您若这般说,璎珞可就真的担当不起了。您对我们的好,我都心里有数。若不是您把我们带回莲花坞,悉心教导,哪里会有如今的璎珞和无羡呢……”
魏璎珞和原身相比更有胆气,大约是因为活得太久,人老成精,心思也更加细腻,看着虞紫鸢神色不虞,又笑着补充道, “而且……江叔叔,江姨,姐姐,我是打心底里为有阿澄这样的弟弟而感到骄傲。阿澄自幼因为我们的缘故,很少得到应有的重视。其实,就算他讨厌我们也是人之常情,可他并没有。非但没有,他还把阿羡当作亲兄弟,对我更是体贴又尊重,就像对待自已的亲姐姐一样。这样的善良宽厚,这样的气度胸怀,本就是阿澄胜于他人之处啊。”
江枫眠与虞夫人相视一眼,脸上甚至浮现出几分惭愧之色。 的确,江澄自小到大,很少得到过父母的肯定与夸奖,却依旧成长为一个俊朗而充满朝气的少年。他未曾改变自已的善良本质,待人赤诚友善,虽然性格有些别扭,但不得不承认,即便在缺乏父母鼓励的情况下,他们的儿子也依旧健康地成长着。
这是个足以让他们骄傲的,了不起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