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入墨染的林壑之间,秦虎犹如一支夜里觅食的猛兽,对未知险境的丝丝紧张混合着独自放飞的兴奋,让他肌骨里激发起充盈的活力。深吸一口气,瞬时间胸中弥散起一股野性的气息,拎着大枪迈开长腿,疾速奔向龙王庙处的小河湾。
果然不出所料,秦虎摸到龙王庙下的那几户农家附近,望远镜里很快在一户院子里找到了进山货郎的那三匹驮马。不管这些进山的人是不是探子,此刻最好还是回避他们,绕过河湾秦虎不再停留,与当家的安全汇合才是眼下最最重要的事情。
这一路跑下去,沿着铺石河上游的河叉子越走越高,等奔到一座山峰上的时候,秦虎停了下来,再过一会天就要放亮了,这里是个观察周围地形的好地方,秦虎找了颗高大的树木就攀了上去。
东方的鱼肚白慢慢晃开了黑幕笼罩的山林,秦虎举着望远镜一番审视后,快速在地图上做好了标注,收拾利落从北坡下去。
这里虽不是最高的山头,可下山的路却比南坡险峻了不少。秦虎暗自寻思,如果卢成和狗子也是从这里下去的,那么一定会考虑驮着辎重的马匹上来的困难,他们有可能另寻他路。想到有可能错过当家的队伍,秦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秦虎在山上的担心在山下已经变成了行动,就在秦虎下山的时候,卢成带着队伍刚刚行过山脚,在东边不远的地方找到一处方便扎营的地方停了下来。匆匆赶了一宿的夜路,歇一歇牲口的同时,两位郑当家已经嘱咐卢成继续往东找一找好走的路径。
剃头匠一脚踏出小山村,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别说是带着满满的恶意跟踪一帮穷凶极恶的胡子,就是没有对头让你一个人夜里走进蛮荒的山野,没有倭瓜大的胆子又有哪个敢走上一遭?此刻小心再小心地远远坠在后头,开始后悔没听兄弟的意思把短枪带在身上了。
山风摇动着草木,河水在身边奔淌,剃头的早把耳朵竖了起来,每一次异响都吓得他立刻蹲下身子,然后再快速起身疾步跟上一段。
前面的队伍一直沿着小汤河一侧行军,过了胡家窝铺,沿着小汤河的支流汤池子河拐向东去了,剃头匠跟着大队行军的痕迹走了这远远的一程,高悬的心慢慢放了下来,心里踏实了一点儿胆子就大了起来,他很想瞧瞧这支队伍的全貌,于是在一处浅湾趟过了扎凉的河水到了小河北侧。
隔着一条小河剃头匠觉得更安全了一些,可小河这一边都是荒野的荆棘,尤其是夜里脚下走的更是艰难了许多,到了天色渐明他不仅没能更靠近前面的队伍,反而觉得自已失去了前面的目标。
剃头的这家伙还真有股子黏糊劲儿!他又趟着河水回到了南岸,仔细辨别行军的痕迹,原来队伍顺着一条更小的河叉往南去了,他便咬咬牙又跟了上去。
直到天光放亮,谷地里的山石草木都清晰起来的时候,剃头匠开始觉得头皮发紧眼皮乱跳,不敢这样冒冒失失地在山野的小路上跟着往前走了,抬头瞅瞅右侧的山林,前后张望了一眼,连蹬带爬地钻进了林子。
瞄着谷地的小河汊剃头匠继续在山林里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不大的工夫儿,还真让他发现了前面队伍拖后瞭水的溜子,看着蹲在树下草稞里盯着小路的两道背影,吓得他倏忽间头上冒出了冷汗。
估摸着前面走了一宿的队伍是在歇息,剃头的缩身后退了一大段距离,然后高抬腿轻落足地往高处登了上去,他还是不想放过这难得的窥探机会。
日头升上了山巅,一线线的阳光透进了阴暗潮湿的老林子,林地里能见度高了,脚下也走得快了起来。剃头匠从半坡上绕了个大圈继续往东摸,趟过小河的时候毡靴泡了水,现在整个下身夹裤都被露水打了个透湿,裹在腿上着实让人难受。
走着走着,剃头匠突然使劲儿吸了吸鼻子,转了转身子再次抽动鼻翼,他嗅到了一丝弥漫在林野间的烟火气。四下里望望,找到一颗高大的树木,扔下肩头的褡裢就攀了上去,他要瞅瞅烟火升起的方向。
蹲在树杈子上仔细观察了一番,只见几缕青烟正在下方的山脚处冒了上来,再审视一下周边的地形,剃头匠悄悄地溜下树来伸手去抓地上的褡裢……
就在他手抓住褡裢要起身上肩的那一刻,猛然间,就觉得脑后生风头皮发炸,几乎是练家子自然的反应,他塌腰缩背猛然向后全力挥出一拳……
秦虎跟着这个背着褡裢的家伙走了有一会儿了。他从山上寻路下来的时候,老林子里还昏暗一片,幽深寂静的山林里秦虎拎着大枪放开六识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一点细微的动静儿他也要停下身形拿着望远镜仔细搜索一下,结果竟然发现了这个背着褡裢同样小心翼翼的家伙。
端着望远镜在高处盯着这人审视了好一会儿,发现他既不像过路的百姓也不是采挖的山民,而且只是孤身一人,秦虎心中奇怪疑惑之心一起,便隐蔽着跟了上去。
越是跟踪观察越发现这人不对劲儿,这家伙脚下走的挺快又不断向山下观望,秦虎油然绷紧了战斗状态,此时此地他有一百条理由担心这家伙跟郑当家他们的队伍发生了关联。
秦虎判断一下他前行的方向,先绕远兜了个圈子,然后背上大枪躬身匍匐向他靠了过去。趁着这家伙上树再次瞭望的那一刻,秦虎瞄着他的背影,借助林木的遮蔽快速爬行接近到了离他两丈外的一颗树下,团身做好了扑击准备。
就在他从树上下来躬身要拾起褡裢的那一瞬,秦虎遽然起身,脚下急蹬飞身跃起扑向了自已的猎物……
秦虎两手如铁爪般抓向对方肩头,没想到这家伙反应如此之快,他向后挥拳的同时拧腰甩背就要移形换位。秦虎一扑落空,身子下坠的瞬间疾速探出右手,如钩的大手一把就钳住了他的脚脖子,借势翻身向坡下一滚就是一个猛力地拉拽……
剃头匠被秦虎这猛力一扯,身体被拉着下滑的那一刻也瞄到了自已的对手,一个身穿军装脸上抹得花里胡哨的大个子。心惊胆颤之中他一把捞住了身侧的一颗树干,止住了下滑的身子,抬起另一只脚踹向钳住自已脚脖子的大手……
秦虎拉住他脚脖子的大手狠力地抓拧,隔着衣物也希望给这家伙一些伤害,然后松手、抓地、起身,再次扑向对手。
打着旋的褡裢飞向了刚刚起身的秦虎,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剃头匠抓住褡裢就甩了出去。趁着对面大个子伏身闪避的间隙,剃头匠团身爬滚,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就斜刺里蹿了出去。
秦虎低头瞧了一眼散落在脚边的理发工具,心头疑惑更甚,几乎是下意识的肩头摆动,背后的大枪就到了手里,“咔嚓咔”拉动枪栓,子弹就上了膛。
此刻环境不明,秦虎并不想弄出大的响动儿,拉动枪栓只是想给逃蹿的这个家伙提个醒儿。果然前面已经跑出三丈开外的家伙一个前跃就滚了出去,爬起身子左钻右闪绕着树木向山上逃去。
一丝顿悟闪过脑海,秦虎明白了,“这老小子不仅是个练家子,还是个玩熟了枪的,一切疑问都必先擒了他再说!”
秦虎偷袭失败,警告无效,此时已经收起来小觑之心,再次拉动枪栓关闭保险,背上大枪就急追了上去。
刚刚片刻间的搏杀把剃头的惊吓得可不轻!他出身于满族的渔猎家庭中,从胳膊腿儿刚长硬实的那时候开始,就跟毛孩子们一起与这山林为伴。他少年习武青年从警,快二十年了,经过了多少次危险已经记不大清了,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被人摸到背后而毫无察觉,那一瞬间的凶险,身体的反应真正是毛炸骨惊!
他一边逃着一边就想起了邓老大的嘱咐,“这帮胡子不同于一般绺子,他们都是些见过阵仗的老兵,刚刚偷袭了几倍的奉军,孤身进山千万小心。”可入了警队十多年了,精锐的队伍、厉害的兵头他又哪里见得少了,这帮子人再能不也是降到咱关外来的?
冷汗冒出去,带走了骨子里的傲气,连肝胆都似乎缩了水。回头瞥了一眼疾追上来的身影,深吸一口气,玩命蹽吧!
看着前面逃窜的家伙一直往高处跑,再考虑刚才他向山下的观察,秦虎便明白山下一定有什么他要躲避的人。此刻秦虎也无暇他顾,只想擒住了他再问,后面咬住了身形猛追不放。
雨水、露水、青苔、落叶把老林子里铺浸的格外湿滑,就在这一蹬一呲溜的环境里俩人卯足了力气往老林深处钻了进去。
秦虎从山顶下来,知道越往高处去山势越显陡峭,下来时已颇为不易,何况是往上攀爬。他身上背着大枪,只是在十余丈外盯紧了前面的身形,等他跑的没了力气再拿枪逼住他,就免了交手的麻烦。
剃头匠开始蹽出去的时候最顾忌的就是后头的喷子,低头、猫腰,绕着树木跑了一阵,回头瞥见那大个子背着大枪在撵自已,马上就明白了对头要生擒自已的意图,不由得胆气大涨,他也不再刻意躲绕了,放开身形奔逃起来。
其实这老林子里树木实在是繁茂,如果容易瞄准的话,三十多米的距离,秦虎抽出短枪也早就击伤了他。秦虎只怕树木山石遮掩之下开枪打不中反而放他跑的远了!
在这样的野山之中,一旦给他躲藏喘息的空子,一对一的再想把他搜出来,那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因此秦虎目光不敢稍错,奋力在缩短着追逃的距离,好在这样遮天蔽日的老林中,地上的荆棵蒿草倒是长得不是很高,三十来米的距离视线还能保证,前面的家伙想摆脱自已也是难上加难。
就这样一前一后跑出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秦虎感觉到微微气促的时候,前面本来是往上跑的家伙突然调头向着坡下逃去。秦虎暗骂一声,本来已经拉近了几仗的距离瞬间又被拉开了。
剃头的往山上蹿本来就是下意识地要避开山下胡子的围堵,跑出去一段他就发现了麻烦,湿滑的地形向上蹬爬十分费力,后面的大个子追得自已没有匀口气的机会,想找根趁手的树枝都摸不到,更别提打他的闷棍了。眼瞄着后面渐渐缩近了距离,也顾不上是否已经绕过了山下的胡子,瞅准了一处平缓的斜坡,连滚带出溜就朝山脚拐了下去。
越是往山下跑地势愈平缓,而地貌愈复杂,高大的树木逐渐稀疏露出明亮的天光,地面上枝条满布蒿草及腰,披着大衣的秦虎不只是棉衣被划成了花条,手上脸上也被拉出了血槽。前面的剃头匠也好不到哪里去,东钻一头西趟一腿,裤子也成了草帘子。两个人一路跑下去,绕大树、穿荆棵,趟小溪、爬石砬,拼出了吃奶的力气……
剃头匠知道再往下跑很快就到了谷地河边,那里无遮无掩,更是不敢蹚水过河,背后的大个子手里的喷子随时可以要了自已的小命,所以他也只能斜刺里奔逃。两个人穿林绕山地又跑出去好一阵子,秦虎大口喘着粗气,连身上的子弹都能感受到累赘的份量时,前面剃头的也有些跑不动了。他伸手扶住一块大石刚要歇停片刻调匀一下呼吸,后面秦虎就把手里的石头扔了过去,只好深提上一口气继续跑……
撵了这一大段,秦虎早已经打消了快速擒获对头的念想儿,他变换了思路,只是在压他一头的高处并行里紧紧跟随,这样身在相对的高处,虽有林木遮掩,还能勉强盯着他的肩头绝不给他躲藏的机会。
一条丈把宽的冲溪前,跑的昏头胀脑的剃头匠提气一蹿,“咵唧唧”双脚就落在了浅溪中,玩命蹽了这么久,腿软的已经不赶劲了。
深喘着粗气手脚并用地爬过冲溪旁的一片石砬,倚缩在一块大石后面探头向溪头的高处望去,正对上刚刚爬到一块大石上的那大个子盯过来狼一样的眼神儿。瞧着跪蹲在大石上的汉子手撑在石头上也在喘气,被撵了这么久,剃头的倒也不想把气势给输光了!把毡靴扒了下来,胳膊伸出了石砬,对着十余丈外的对头晃晃靴底儿,把灌进去的溪水倒了出来,正想大石后面昂头喊上一声“有能耐过来捉你爷爷……”
“砰”的一声枪响,手里没了靴子。
剃头的脑瓜子嗡地往回一缩,再探出半个头去,只见那石头上的爷们儿对着这边晃晃手里的短枪把它揣回了怀里。
“我操!贴身还掖着跑梁子【短枪】。”匆匆抓起地上的靴子往脚上套,一个枪眼赫然击穿了鞋底儿。
秦虎端着大枪从斜侧绕过剃头匠藏身的石砬子,却发现这家伙已经借着大石的遮挡向山下爬去。
“看你小子还能跑多久?”秦虎大枪背上,拉扯一把满身飞絮的大衣咬牙向山下继续撵去。
刚刚的片刻喘息,秦虎才得空瞧了一眼身上的怀表,两个人在荒山老林里已经奔过了两个钟点。虽说是轻装,可秦虎也是一身的武备,比不得前面的家伙简便灵活,凭着骨子里的坚韧追到这会儿,他也开始担心劳而无功了。
冲出一片密实的荆棘,视线豁然开朗,处身已是深沟谷底,一条几仗宽的小河欢淌着横在了脚下。河边山野间的小道儿,左前方二十米外,跑在前头的家伙弯腰拄膝已经喘成了风箱。
“我还以为只有老子是累的!”秦虎嘀咕一句,深深地吸气,晃晃肩背迈步过去。
微微抬头瞥一眼逼过来的秦虎,那家伙抬手对着秦虎晃晃,似是示意自已没了动弹的气力,一幅肯求放过的神情。
秦虎瞄了一眼身侧的河水,小河倒是不宽,只有二十多米的样子,可这一段沟底看着颇为陡窄,两岸被雨季的山洪深切,不似宽阔处的乱石河滩能蹚水过河,看样子这一段碧绿色的河水还是有些深的。
秦虎咧嘴笑了:“你不是挺能跑的?来,你给老子游过去瞧瞧。”
眼瞅着这不依不饶的大个子逼近了三五丈的距离,不甘就擒的剃头匠忽然再次启动,揪住蒿草稞子就向身前的高坎儿上爬。可蹽出来这老一程,腿脚早没了力气,连着蹬空了两次,第三下才攀上了这道几尺高的土坎。
秦虎松快地大笑一声,一个箭步就蹿上了高坎儿,狭窄的茅草趟子里秦虎那容他再跑,紧赶两步就要踹翻了他,只见这剃头的家伙在草稞儿里一钻一转,从眼前的一棵小树绕了回来,手上却多了一根木棒,搂头盖脸地砸向了迎面追进来的秦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