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一阵用力的砸门声突兀响起,那节奏,差点儿让秦虎一口灌进嘴里的茶水给喷出来,只听院外满囤带着哭腔儿劝道:“姐,你先别闹,屋里几位当家的说大事儿呢,不许人进去,这是军令!”
“满囤,不是说给奎叔开刀取子弹吗?俺刚听里面他嚎了,你说到底出啥事儿了?”樱子的声音又凶又历地训着满囤。
方奎这黑大个子一瘪嘴道:“坏了,咋把这小姑奶奶给嚎来了。”说完对着老蔫挤挤眼儿道:“你去跟这小姑奶奶说俺没事儿。”
“不去!俺也惹不起。”老蔫坏笑着就坐在了炕头上。
大当家的大声对着屋外喊道:“满囤、樱子、柱子都进来吧。”
院门屋门都开了,屋里的几位也到了院子里,只见樱子拉着红儿疾疾地就冲了进来,看到大家脸上的笑意,这长腿大妞就是一愣道:“二叔,奎叔他?”
“在屋里,你进去瞅吧。”
樱子匆匆进屋去了,红儿悄悄拉着秦虎的衣裳问道:“虎子哥,没啥事儿吧?”
秦虎笑笑还没说话,旁边的大当家的说道:“虎子很好,里面那个也好,樱子疾风火燎的没吓到你吧?”
“没有,二叔。”红儿小声地回了一句,开心地笑了。
只听里屋樱子横横地道:“奎叔,你可真行,开个刀嚎的吓人!”
院里除去红儿立时全部大笑绝倒,老蔫儿蹲在墙根,两手抱头抵在膝盖上笑抽了,秦虎也笑的手扶着山墙,心说:“老奎刚才咬牙冒汗儿的罪算是白受了,这一世……半世英名就被长腿大妞一句话给毁了!”
果然里屋立时又传来黑大个儿的哀嚎声……
红儿小手拉拉秦虎的衣襟,像是有话要说,秦虎便跟到了院子外面,又往远处走了几步,红儿小声道:“虎子哥,樱子姐要跟俺拜干姐妹成不?”
“你喜欢就成。”秦虎明白那长腿大妞的意思,忍不住就又想笑。
“那她要跟俺问你的事儿咋办?”
“你就告诉她呗。”
“啊!你都跟他们说了?”
秦虎点点头道:“他们不是胡子,跟我也算有缘。”
“那俺没带着送姐姐的礼物,樱子姐要把一对镯子送俺一只。”
秦虎想了片刻,把兜里那块儿从王廷禄身上弄来的镀金镂花怀表塞给了红儿,笑着问道:“丫头,这个行不?”
“那你用啥?”
“奉天家里还有好多,你喜欢我也送你一块儿?”
“好啊好啊。”
“那我跟红儿也算是结拜成兄妹了?”
“不是……”红儿抬头看到秦虎满含着戏谑的笑眼,知道秦虎在逗自已,可还是撅起了嘴道:“那俺不要了。”说完攥着怀表一扭腰跑回院子去了。
……
靠近小溪的厨房边,热热闹闹地围了十几号人在包着饺子,郑婶儿带着樱子和红儿也在那里忙活着,秦虎和两位郑当家则坐在不远处的溪流边随意地唠着嗑。在一片热闹的喧嚣里秦虎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趣事儿,红儿不断地指使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半大小子在跑来跑去。
“小黑去拿皮儿。”
“小黑去拿馅儿。”
“小黑去拿双筷子”
“小黑……”
看着看着,秦虎就乐的出了声儿。
大当家的也看到了这一幕,便笑着对秦虎道:“那半大小子是原来绺子里的,我们来这儿的时候,绺子里二十多个胡子正要插旗子【把长枪藏了】猫冬了,看咱穿着官军的衣裳就一哄而散了,就剩下这小黑一个也没地儿去,就留了下来。别看这小家伙只有十四五,可是个屠户家里出来的,杀猪宰羊的是把好手,人也实诚,就留下给弟兄们做饭了。”
秦虎点点头叹道:“这乱世年头里,老百姓家家都不好过,没爹没娘的孩子实在是多呀!”
二当家的跟着说道:“这黑子是山东人,跟着叔叔一家闯关东的,结果前几年叔叔也病死了,他婶子又嫁了,他就一个人从家里跑了出来。”
秦虎已经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这小子个子不高,像只泥鳅一样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的倒是机灵,一下就让秦虎想起了奉天家里的侯明,没准儿这小家伙也是块好材料。
等到了开饭的时候,七八十号人乱哄哄地占满了大片的坡地,气氛倒是蛮热烈的,看来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可这一切看的秦虎直皱眉头,这样乱糟糟的队伍跟秦虎心里的军队比量比量可就差远了。大当家的看看饺子上了桌,高兴地对秦虎道:“今天咱弟兄们沾了虎子的光,你买药还弄来了一车洋白面,也让弟兄们高兴高兴,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来,虎子,俺老哥俩敬你一杯。”
秦虎笑笑也不多言,跟着端起了酒盅。就在这个当口,在后面跟红儿、郑婶儿一起吃饭的樱子匆匆就跑了过来,开口就急急地说道:“三叔,三婶儿又晕倒了,你们快去瞧瞧。”
大家也不吃了,赶紧就往后面跑,到了厨房后面的坡地上,只见郑婶儿躺在草地上,头靠在红儿怀里,蜡黄的脸上满是汗水,秦虎上前拿过红儿手里的毛巾轻轻给擦了擦,问道:“怎么回事儿?”
樱子后面回道:“连着两个晚上三婶儿都没睡好,今天又忙了溜溜一天,俺让她歇歇她也不听……”
二当家的接了话头道:“女人家心眼小,这是俺不在山上,她净是瞎担心。”
秦虎抓起郑婶儿的胳膊给简单号号脉,别看秦虎出身医药家庭,这中医他也是一知半解,过了半晌才道:“郑婶儿是身子太虚,需要多休息。”说完接过黑子端过来的饺子汤又对郑婶儿道:“先喝口水,这里这么多人,不一定非要郑婶儿你太累的。”
“俺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虎子,你们趁热去吃饭吧。”郑婶儿虚弱地答了一句,这女人还是蛮坚强的性子。
大家七手八脚的一通忙,先把郑婶儿安置回自已屋里躺下,樱子、红儿也跟了回去照应。一边往回走,大当家的探了口气对秦虎道:“去年跑出来的时候,弟妹还怀着身子,跟着队伍这一跑就小产了,躲在这山沟沟里一直就没好好歇歇,别给拖成了大病。”
秦虎看看身边两位当家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口,“两位当家的要是信得过我,等过几日俺回奉天时,就让婶子跟我回奉天家里养养病可好?再这样拖下去,人就是一时没事儿,可将来再想要孩子就难了!”
二当家听秦虎这样一说,一时颇为感动,压压心神才道:“这女人心眼小,就怕她不愿离开,赶明儿俺劝劝她。”
秦虎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对这支队伍的窘迫有了更深的了解。
回到桌上,几个人再也没了刚才的心情,大当家的苦笑一下还是端起了酒杯道:“别的先不说了,咱们一起敬虎子一杯,谢谢他为咱做的这些。”
秦虎跟着举起酒盅想着说点儿什么,刚开口道:“大当家的……”
只见大当家的一抬手打断了秦虎道:“虎子,这‘大当家的’先别叫了,俺听了难受,这个家俺当的不好!你要是愿意喊俺一声‘二叔’,俺心里还热乎些。”说完一仰头先干了这一盅。
秦虎跟着大家一起干了一盅,缓缓的开解道:“二叔、三叔你们也别为这一时的艰困难受,我看你们占山立绺的时间太短,仓促地把队伍拉了出来,困难肯定不少。不过话又说回来,哪里又有不费劲得来的家业?这里还有这么多活蹦乱跳的弟兄,两位当家的就没有理由不撑下去!咱中国人什么样的沟坎儿没人迈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在理儿!”
一桌人拍桌子的,拍大腿的,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虎子,你为咱绺子里已经做了这麽多,当家的和俺是真怕连累了你,把你不错的小日子给毁了,要不是顾忌这个,就你懂的这些道理,也值得咱用强耍赖地把你给留下。”
郑文斗说完苦笑一声,举着酒盅又道:“来,三叔也敬你一杯。”
郑文斗这样一说,可不仅仅是对秦虎的认同,秦虎也听懂了两位当家内心的顾虑,由于自已与他们生存环境上的巨大差异,他们虽然希望得到自已的帮助,却还不敢把他当成一条心的弟兄。而秦虎眼下也并不想把自已的想法和盘托出,他们跟家里的海叔他们那是决然不同的,这些人他还需要再等等看。
看着老蔫又给自已把酒倒上,秦虎举杯说道:“都是扛枪当兵出来的弟兄,客气话我就不多说了,二叔三叔你们有啥难处,我能帮的一定尽力!来,大家再喝了这杯酒,这门亲戚俺秦虎认了。”
秦虎一句话把刚才的郁闷情绪驱了个干净,大家哈哈大笑着吃了起来。
……
夜色慢慢笼罩了山林,小溪边的几堆篝火给寂静的营地里增加了一些灵动的活力,今天营地内悄然增加了一丝兴奋的气息,此刻正在篝火旁一圈圈围坐的弟兄们中间发酵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在盯着老蔫儿问东问西,而老蔫把在本溪买的烟卷扔出去几包就再也不吭声儿了。一帮子人看老蔫不说,就又围上了满囤,希望能从他嘴里打听出点儿什么。
“俺们刚才去看过三当家了,听说那小先生给开刀取的子弹,那三个轻伤的弟兄都说这回是死不了了,满囤,那小先生是不是好厉害?”
“满囤,你们不是去买药吗?咋还拉回来一车的洋白面还有好些豆油?”
“满囤,俺搬东西时瞧见了,还有毛巾、肥皂,还有马灯、洋油啥的,你们这趟发大财了?”
“满囤,你别哄老哥,你和柱子都换了新鞋,你看老哥我还露着脚趾头呢,你小子他娘的可不够意思!”
“……”
满囤咧着嘴嘿嘿地笑着,眼神儿就一直往老蔫儿那儿飘,老蔫不吭声他是绝不敢露半句儿。
看几十口子人还在没完没了地问着,老蔫灭了烟卷站了起来,围着几堆篝火来回走了几步,清清嗓子才道:“俺知道弟兄们这阵子憋闷的够呛,缺这少那的过的心慌慌,想着下山搞点东西还他娘的吃了亏。不过啊,这次也许咱是走了大运了!当家的们让俺给弟兄们说一声儿,这位小先生那是了不得的人物,他不单是医术高超,还是真正仗义的好汉!他小两口要在咱这儿住上几天,等三当家的和几个弟兄好点儿了才走,你们谁要有半点儿不敬,当家的要军法从事。
……老钟,你他娘的别没出息,瞧着满囤的新鞋眼红,俺那儿也有一双新的没上脚呢,明儿你先拿去穿。咱们一帮弟兄,兜里比屁股蛋子还光溜儿,哪儿来的钱?俺给你们说,这些东西都是那位小先生给咱买的。
俺老蔫今天可跟你们把丑话儿说在前头,这位小先生来咱这儿的事儿,谁要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说出去了,给人家惹上了麻烦,你们今后谁再伤到碰到了哪儿?你就自已求老天爷吧!”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老蔫几句话落地,四下里一下子就交头接耳地乱的没了个准调儿。
……
石柱拎着盏马灯跟在后面,两位郑当家的和秦虎在谷地溪边来来回回地边走边聊。
“……还是读书好啊!虎子,在那张大帅身边,你可算是有大见识了,俺们琢磨好久才明白的事儿你几句话就说了个清清楚楚。咱们弟兄虽然躲进了山沟沟,可胡子的规矩却不敢学,真要是变成了胡子,报仇就没啥指望了。”
“没错!二叔,这天下的规矩都是因事而立,要想着给冤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那不仅会对上大队的胡子,还可能对上奉军的大队人马,不按军队的规矩来,你们就没有赢的希望!胡子的规矩一旦用上了,弟兄们习惯了胡子散漫胡来的做派,想着再收心就不可能了,慢慢时间长了,报仇的事情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胡子能善终的有几个?那是乱世里的一条歪路啊!”
郑贵堂拍拍衣襟感叹道:“咱这军队不像个军队,胡子不像个胡子,眼下活着都难,大哥又嘱咐不能祸祸百姓,难啊!”
走在前面的郑文斗回头跟秦虎解释道:“大当家的意思是说咱要守着军队的规矩,就不能学胡子去绑票、劫道,弟兄们要活下去就只好去碰红窑、硬窑,这样的大户人家炮手、粮弹充足不好打,而这些大户又是跟官军有着各种的关联,就算砸窑得了手,后面跟着就是应付追剿的军队。
俺们把队伍匆忙拉出来,粮弹都缺,也碰不动这些大户啊!在胡子包围圈里撤下来的时候,弟兄们拼命抢回来百十条枪,算是俺们最大的本钱了,是俺潜回老地盘上,找几家大户卖了二十条枪,队伍这一年才坚持了下来。
开春时,我们在通远堡西四门子镇那边联系上一户陈大财东,听说陈家峪的陈老爷黑白两道上都有交情,就想拿多余出来的枪支跟陈家换些弹药粮食,结果他们收了咱们的枪却反了把,咱们弟兄恼了就要砸窑,人家炮台上的机枪就响了,一下子就伤了三个弟兄,是老奎从庄子正面佯攻才救下了三个弟兄,结果老奎却中了一枪,这仗没法儿打了,赶紧着趁天黑往回赶,道上就碰上虎子你了。唉!真他娘的憋屈……”
大当家郑贵堂又接回了话茬儿,“咱这队伍见过大阵仗,如果硬攻倒也不一定砸不响,俺就怕把剩下的这百十号弟兄再赔进去,报仇的事儿可也就没了指望。”
秦虎听明白了两位郑当家内心的挣扎,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叔,三叔,这里面关键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如何攻破武装堡垒和对付官军的围剿,这是个军事问题。只要弟兄们训练得法、战术对头,总能有个打胜仗少死人的法子。胜仗打的多了,队伍打出了名头,那些大户人家就会跟咱合作,后面的路子也就宽了。至于奉军的围剿也不会没有办法,那么多绺子能活下来咱也没啥问题的。
再一个问题就有些复杂,那就是弟兄们流血死人的问题,乱世里挣命不敢拼是不成的!可要让弟兄们少牺牲、死的值就要从几个方面下功夫。第一就是要狠练苦练还要多学习,兵练的精了死的就少。第二就是要让弟兄们心里有个奔头,多给弟兄们说说流血牺牲是为了啥,咱们可不是只为了报仇,还要让活着的弟兄们对将来有个念想儿,他们只要听进去了,再死多少人心气都散不了,而且队伍会越打越大,越打越强。第三个咱的队伍里还要讲一个公平厚道,这队伍里就是弟兄们的家……”
两位当家的听着秦虎一条条地说着,眼睛是越听越亮,连后面的柱子也悄悄地凑到了近前,听秦虎把话说完,两位当家的同时就喊出了声儿:“这带兵、练兵、指挥打仗虎子你都懂行?”
秦虎认真地点了点头,跟着说道:“你们忘了我是讲武堂里出来的?我跟着长官见识过很多的军校讲武堂,练兵带兵的学问当然也是下过大工夫的,弟兄们想学我来教,教会了为止。”
“为啥?”后面石柱忍不住就冒出了一句,然后赶紧捂住了嘴巴。
三叔抬腿就给了石柱屁股一脚,骂道:“你个混账犊子,有人要教你出息,你还问为啥?”骂是骂了,可眼里的意思却分明是在等着秦虎的解释。
秦虎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用手点点指着石柱道:“柱子不错!头脑清醒不贪便宜,将来也是个好兵。”
回头再对两位当家的道:“三叔,下午时我讲的那些东西,您和二叔还没来及细琢磨。这里面除去缘分,确实还有些原因,你们有怨有仇,我也有啊!皇姑屯炸车,不只炸死了张大帅,俺哥也被炸死了,我不会放过这群狗娘养的。”
“虎子,你知道是谁下的黑手?”两位当家的立时就瞪圆了眼睛。
秦虎深深的点点头道:“小日本子!”
“啊!你快说说这个……”
几个人溜溜达达,听秦虎娓娓道来,秦虎把张大帅起家,关内外的局势,日本人的图谋,一段段一层层地说了个明白。两位当家的这一听就像周聚海和李顺义在家里初闻其中内情时是一样的感觉,甚至还没有周聚海的理解能力,这般涉及天下争锋的见识,可不是他两个钻了山沟的大兵头儿能摸得到边儿的。
秦虎话头停下,大当家的郑贵堂拍拍脑瓜子感慨地问道:“虎子,就你这本领、见识,不带兵当官就糟蹋了!你是想着找帮手起队伍给你哥报仇吗?”
秦虎还没来及点头呢,二当家郑文斗出了声儿,“虎子,不对啊!日本人炸死了张作霖,跟奉天城里那个少帅就该是杀父之仇,你又伺候过他爹,现在身子骨也恢复了,想要人马报仇,该去求张家少掌柜的才是正路,你咋还跑出来自已瞎张罗?”
“这回我去本溪买药,进了趟日本人的医院,出来时跟老蔫一起弄死个日本人,当时老蔫哥猜我的身份,说我不能是奉军的人,我还问他为啥,老蔫说,谁都知道奉军见了小日本子矮一截,所以敢随便整死小日本子的必定不是他张家的兵。哈哈哈……
三叔,蔫儿哥说的对,奉军遇上小日本子不靠谱啊!日本人经营关外很多年,打跑了老毛子,别看他常驻的军队不多,可论实力在关外还是日本人最强。少帅虽跟小日本子有杀父之仇,可权衡之下,当下未必真敢与小日本子翻脸,就算将来日本人要伸手把满洲都抢了去,少帅他敢不敢拼命?那也是不敢说的。您两位当家的说,我能把指望放在奉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