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乾看见两个人黑着脸走出缆车停靠点,即使大部分表情被遮挡,仍旧能感觉出极度冰点的气压,“你看见没有,汀爷又犯病,不欺负君君他都活不过今天,妹妹滑雪都不舒心。”
傅文廷穿戴齐全,准备下坡,“你还是操心等会过旗门的时候不要翻车,我可不会救你。”
“嘁——”
就这样一群人定好从四将军线进中级公园,开始他们这群人先后结队下山,却没料到清筠右侧滑直接拐进岔路。
大家速度都快,一路上白茫茫都是飞扬的雪,等反应过来,早就错过路口。
“这丫头怎么忽然换道!”汤乾左右换刃,速度丝毫降不下来。
“她是成手,比你有把握,”傅文廷转弯流畅超过他,眼角余光瞥见同样消失的陈汀。
多年后,清筠再想起那一天,会觉得万分幸运,她和死神擦肩而过。
可是当时的念头,曾有一刻想,若是就这样死了,未尝不是好事,一家三口终于团聚。
12月的长白山,银装素裹,雪道上除了红色旗门,看久了甚至会出现雪盲症。
她选择这条路鲜有人走,弯路奇多,向来不容易的路,总是要独行。
她心里总能记得第一次韩霂带她滑初级雪道,她只有9岁,因为淘气没等听完教练的指导动作,一猛子扎下山,直接滚成一个球。
韩霂当时急得甚至忘记自已穿着滑板,习惯性跑着去追,一个滑雪老手栽进雪坑里,滚成球的清筠原本在山底下掉珍珠,看见韩霂摔得满身白雪,啼笑皆非,韩霂摘掉手套替小姑娘擦眼泪,丝毫没有责怪:“要耐心学完再玩,小朋友要听话好不好?”
清筠心里揣着韩霂买钻戒的场景,这半个月她思忖很多。
如果韩霂真的清楚她的感情,那她所谓的哥哥,是把她当做小孩子的一时兴起,还是心照不宣地彼此演戏,为了维系两家世交。
她屡次仰起头,防止眼泪掉下来,护目镜里腾起昭昭雾气。
陈汀说得没错,韩霂虽然不像汤乾那般贪玩,从她撞见哥哥接吻,纪莹梅有时也会跟她聊起韩霂交女朋友的事,更换的不算频繁,但是有过几个。
他是会选择的,但是他的选项从来没有她。
所有因果搅成一团乱麻线,说不清道不明。
只有一件事她格外清楚——她该淡出韩霂的生活了。
“韩霂,我们在这里告别吧,”她在心里呢喃,激扬起的雪花肆意飞舞。
哥哥就是哥哥,梦总是要醒的。
故事终究有千百种角度。
韩霂是她8岁那年,傍晚余晖中俯身擦眼泪的白衣少年,同样也是娇养她15年的哥哥。
她冲下1700米的雪道,前方再没有旗门,进入野雪线路。
清筠眼里的世界泛着粼粼水光,护目镜腾起白雾。
前方一个黑点逐渐变大,陈汀厉呵的声音缥缈:“躲开!”
可是来不及,等清筠看清前面是摔倒的人,她急速侧刃,眼前一花,连人带装备直接翻进雪地里。
一阵剧痛,两眼一黑失去意识。
清筠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腰椎L1压缩性骨折1/6,左桡骨骨裂。
她睁开眼看见陈汀,脸色比在缆车上还难看,她以为是幻觉。
陈汀毫不客气的开口:“再快点,你可以飞进天国大门,直接扎进上帝怀里。”
清筠抬腿都是木的,胳膊打石膏,甭提多委屈,“你就不能说句好话哄哄我。”
陈汀嗤道:“我说话有用吗,让你躲开,你干嘛了?”
清筠小声嘀咕:“我不是躲开那人了吗。”
陈汀睨着她,上下包成木乃伊,蜜糖罐里长大的小姑娘,接骨的时候忍着没喊一声,冷汗把头发浸成一绺绺的。
陈汀没好气的说以后你可别滑了。
清筠狡辩是护目镜有水雾。
陈汀说她胡扯,汤乾再瞎,花那么多钱还能买到假货。
清筠忍无可忍:“你这个坏人,你出去!我还生气没哄好呢,你又来惹我。”
清筠气鼓鼓的,想挥拳揍他,胳膊绑着绷带,想蹬腿踢他,腰椎针刺般疼。
陈汀垂眸看她,惨白的巴掌脸,有狐狸般的委屈,他无奈地叹尽山河:“你说吧,怎么哄你能不生气。”
那是2016年的冬天,距离平安夜还有一周。
清筠不知道陈汀是用何种方法说服汤乾几人,总之这次生死攸关的大事,没有告知韩霂和家里人。
清筠被理所当然地抬回陈汀的住处,远洋别墅。
上千平的别墅,除了日常维护,陈汀从不在私宅留人的。
清筠受伤的缘故,配一个阿姨照料她的日常起居。
小姑娘彻底丧失行动能力,回城第一周基本都是躺卧,因为实在接受不了床上方便,强撑着去卫生间,疼得她龇牙咧嘴冷汗直流。
陈汀白天是真的忙,晚上的应酬尽量推掉。
有一天喝完酒刚到家,在二楼房间看见清筠扶着墙,疼得不敢迈步。
他把西服直接扔在地上,俯身把清筠横抱在怀里。
从雪山摔下来的第五天,清筠靠在他怀里,清冽冷香和烟酒气熏得眼睛酸,终于委屈地掉眼泪。
陈汀抱着她坐在床上,好半天都没放下,听着她窸窸窣窣小声抽泣着,一句话都没说。
他想说点什么,嘴唇翕动着,却不知如何开口,怕说得不好听惹得清筠更伤心。
威风凛凛的陈总第一次想,这种情况韩霂都会说什么呢......
却只能生疏地抱着她,拿捏着尺度,好像清筠是个瓷娃娃。
任凭肩头的衬衫,氤氲着湿了大片。
宋茜来探病的时候,看见失去锐气的清筠,心疼得抹眼泪。
反而是清筠大咧咧地开解她:“滑雪的尽头就是骨科,只不过我这个严重点,专家说了,6个月后我能重回雪道。”
宋茜气得直打她:“命都险些交代在长白山,你还要去!”
随即她小声问:“你哥知道吗?”
清筠只顾着挑选电视剧,清秀眉眼透着温柔:“没敢和他说。”
生死门前走一遭,神情异常坚定:“何况我也不能什么事都依赖韩霂。”
宋茜听出异样,“陈总怎么把你接到他自已家,私人医院那么多,这有点太暧昧吧。”
清筠摇摇头,只说陈汀忙得白天见不到人,哪有什么暧昧可谈。
宋茜一翻白眼:“他家这房子就差写着闲人免进,越线开枪,你还说他没想法,大老板是不是趁你睡觉的时候对你动手动脚。”
清筠无语:“我是睡了,不是死了,你是不是忘记他铁腕政策处理宝盛员工的事。”
宋茜提起这件事,火从心起,调转枪头开始骂人。
自从她开始接手企业的事,各种微妙的人际关系,才是最头疼。
宋茜气得敲桌子:“难怪当初总公司制裁这些人,从他们被解聘,天天到我爸办公室闹,再不是从前恭维的嘴脸,指着老宋的鼻子骂老头卸磨杀驴,他们从厂子偷矿的时候怎么不蹦高喊冤。”
宋茜气得把病号的饭都吃了,总结一句,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的全是仇人。
清筠看着宋茜风卷残云,想想这斗米明明养出个话痨。
临走的时候,宋茜坦言,老宋起初是有私心的,总以为这些年积攒的地方人脉能够掣肘上级单位,她意味深长地说:“陈总没彻底砍掉老宋,不知是沾谁的光。”
清筠没接话,许多无法言明的情愫,杂草般顽强生长。
就这样,她一边养伤,一边准备面试的真题,笔试成绩尚未公布,她却像势在必得一般。
平安夜当天,清筠撒谎和同学去澳门跨年,要元旦之后才回来,顺利躲过韩家的聚会。
韩霂临时安排人汇款给她,电话里叮嘱:“喜欢什么就买,不怕花钱。”
清筠看见大笔现金进账,鼻音浓重:“哥,你和嫂子想要什么吗?”
电话两端静悄悄的,韩霂毋庸置疑地说:“谁你都不用管,就照顾好自已。”
有首歌大概这么唱。
——一句为什么不找找你,我练得再倔强再绝也永无法比。
从她下定决心摆正位置,曾无数次在心里筑起高墙。
在国外的那段日子,清筠甚至会寻刺激般,和韩霂聊些他的女朋友们。
她把这当成一种脱敏的过程。
然而她像一个戒毒者,韩霂的一句温情体贴,她就会重蹈覆辙。
除非脱胎换骨。
窗外零星有几簇烟花,鬼鬼祟祟地,不够声势浩大。
这一次,清筠觉得她离摆正位置,已经指日可待。
满城鼎沸的夜晚,清筠很早睡了。
陈汀在聚会上敷衍一面,早早赶回来,也只看见她房间亮着电视机。
缤纷的光影倒映在胡桃色的地板。
他带着三分醉意,拨开清筠额前长发,粗粝指腹轻抚眼底泪痣,潮湿的。
爱哭的小姑娘除那夜隐忍着哭过一场,从没在他面前哭过。
深冬岁末,陈汀盘膝坐在清筠面前,房间里回荡着均匀又轻微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修长背脊对着月色,仿佛月亮都染着寂寥。
陈汀淡淡地笑:“在我心里住这么多年,不寂寞吗?”